温皇沉默,却忽而认真地低头看着这个咬着唇正冲自己怒吼的小姑娘。
“……可是,那些人找到我,叫我引你们来,找准你们在外面的时机将你们分开,我也算杀了人,他对我的人不义,所以我杀他,”女孩盯着温皇的眼睛,“我杀了他对你不义,你也可以杀我!”
温皇苦笑了一下,道:“杀你何用,我能不能换一个,向你额外讨个请求?”
“你说。”
“我现在不能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用得上这个机会,”温皇道,“你先回到非鱼亭等我吧,相信你的‘同伴’也已经在那里等你。”
“那……那你呢?”
“我消化一下这个事实,一会就回去,”温皇道,“你可以走得尽量慢些,说不定我还能追上你。”
朱朱将信将疑,却还是向亭子的方向望了望,随即步履沉重地走出沙汀。
“想不到温皇也会中如此庸常之计啊,”待朱朱走远,树林中突然响起一阵嘶哑破碎的冷笙,“过了几天悠闲的生活,就忘了时时得警惕的那种滋味了吗?”
温皇不理,轻笑了一声,向沙汀正中的阁楼走去,一步飞踏,直立阁顶。
“厌山恨水阁,好名字,”温皇闭目,朗声赞道,“风水讲求依山而建,大忌直对川流,此处却反其道而行之。常人总爱山水风流,此阁却偏偏名曰厌山恨水,想必主人定非凡俗。”
一个声音似在远处响起,又似就在耳边。
“就算如此不凡,也入不得天下第一的法眼么?”
“你不仰视,我当然平视你。”
“这种风水做坟墓必定不错,”音色又换了一个,透着几分讥诮道,“神蛊温皇果然不改狂妄,倘若我俯视你呢?”
“我竟忘了,”黑发人仍闭着眼,仿佛看到面前巍峨大山只余一座,遮住了身后万众。众人仰头再观,只见其模样已改,挥袂抚长剑,指尖忽轻弹,“任飘渺这双眼,生来也不是为你们而开的。”
二十八 甲子正月记事[之十一]
乐中弈、四方鸣镝里,夜下雨、艽野一人去。
赤羽曾经暗自评断过温皇这个人。
他的话,信不得,譬如草书,飞白颇多。
可真遇上他肯着墨的地方,倒也是懒得掺和虚假了。
所以他既要人等着,果然未过太久,便会如约归来。
“去了两人,回来一个,”赤羽蹙眉道,“朱朱呢?”
来者由亭顶跃下,单手借力身子一翻,稳稳落坐于亭中道:“可能还未赶回。”
感受到对方身上未能收敛回的沛然剑意,赤羽将翻覆的面色挡于扇后,心中恍然的瞬间,竟缄默难言。
没那么简单。
该说果然么。
“令你不爽的平静生活,就此结束了,”温皇仿佛有些倦,眼睛甚至快要阖上,罅隙间露出的青白却如四面乌沉涌动的云色,酝酿着一场暴雨,“方圆十里已被包围,这游戏想必十分刺激。”
赤羽未接他的话,反倒步出亭外一仰头,看着晦暗的天:“方才刮起那阵潮风时我已在诧异,没想到春未至冬未去,倒要下雨了,”言罢又是一俯,看着脚下亭边生锈的铜花,忽道,“你离开之后,我发现一件事。”
温皇支颐笑道:“亭子空空的?”
“可能不是,”赤羽忽地单脚抬起,在铜花瓣上一拨,“反倒多出来点东西。”
那花瓣随着拨动发出喀拉的一声后,莲座竟兀自快速地转动了起来,亭顶随之一声响动,两只石鹤各自换了姿势,俯身的化作举头,望明月的化作思故乡。脚下似也有机括蠢蠢欲动,待那花座刚好转了一周,亭中地面忽然剧烈抖动起来,表层的石板像关不住伏虎的可怜牢笼,在撞击之下片片碎裂,终叫地下的猛兽跃出了闸关。
——是一张圆桌。
温皇定睛瞥去,确切地来说眼前浮现之物是一张硕大的冰桌,纵横排列十九道笔直的裂痕。上置两篓小小竹篮,掀开盖子,竟是一块块棋子形状的冰。
“军师大人这不是也通晓机关。”
“很明显,亭中仅有中间这块地面倥倥作响踏之不实,而这非鱼亭的布置也太繁冗,虽然荒废多年已经陈旧,但在这简陋的村寨里也太过招摇了些,若真毫无用途当初又何必留下?我们这一次,”赤羽走到棋桌前一叹,“太大意了。”[144]
温皇却垂着头,似乎分毫没有注意到俯冲压迫而来的乌云,只闷闷地问:“两篓都是白子,这局是要下一色,还是盲打?”
“呵。”赤羽轻笑,一掌猝不及防直击对方胸口,温皇还未来得及怔愣,连退三步将头别开,喉头登时一热,压抑在心的淤血瞬间被逼了出来。而就在他后退的路上,蓝色的长靴不多不少,刚好留下三个血脚印。
——短短一别间,这人经历了怎样一场恶战?
温皇抬手将嘴角血迹一拂:“唉呀,这是军师大人的新绝技?倒是很疼,叫绝情掌如何?”
赤羽闭上眼,其上每一根睫毛上都载满了不耐:
“已经到了这个时刻,有血就吐出来,懂吗?”
“这个时刻,是与我为敌的好机会。”
“你说的没错。”乐音自四面缠来,每一段皆是悠然闲雅,却总在最后的尾音上猛然跳阶飞掠,惊得人脑中一痛,生生牵扯出诡异。
赤羽深吸一口气,似不受乐音干扰。折扇于左掌中转动,划过自己的右腕,殷红的鲜血一滴滴落在竹篓中,浸透了冰棋。临了他以指尖抹去残血涂在赤红滚烫的唇上,沉声道:
“我、赤羽信之介今日与神蛊温皇歃血为盟,此役你我并肩而战,摒弃智谋,生死无悔。”
温皇无言,嘴角渗出的血抹去又来,润泽了他惨白的唇齿。
“我执红子,你执白子,”赤羽道,“这一局务必要快,不然,消融的是棋子,死的、就是人了。”
“随乐而弈,真是难得的风雅,”四方诡异的乐声愈来愈近,丝竹管弦叫人耳中灼热,沉甸甸的鼓声几乎要擂进心脏,“不过你的红子浸了血,比我的白子更易融化,到时你要用这个借口耍赖么?”
“所以我是先手。”赤羽说话间已经落了一子,棋局正中,红心一点。
“起手天元,四面漏风,气数飞散,最难做眼,军师大人这一子,落得太外道了些。”说归说,温皇随之从旁一碰,几分期待地看着与自己对弈的人。[145]
“军师大人?不对,现在在你面前的不是西剑流军师,你该叫我——”指尖棋子落得飞快,“赤羽大人。”
“那好,赤羽大人这一局下得如此随意,毫无水准,是害怕到溃不成军无从思考了么?”
只见那红子数步连立,一路西去形成一道坚实的墙,白子竟也不顶撞,虽行得七扭八歪,却跟着那道红墙一同起了舞,于双侧筑起两道白墙,围而不杀。
“游戏之心人皆有之,今日我突然也想抛却规则,陪你玩这一把。听好了,”赤羽折扇指点于中心赤子,轻笑道,“天元开局,虽失四野,但立于顶峰,足可俯瞰四周——势如破竹!”
“竹”字与下一着红子同时落在棋盘上,随即赤羽足下借力,倏忽间已翩然飞出亭外,站在了松动的浮桥上。
“说得好有道理呀,”琴音乍响在赤羽的耳畔,“不过空有其势,那是空中楼阁嘛。”浮桥之上,十二道人影瞬间已经分立两侧,左起第一人眉目含笑,手中抱琴,却不减肃杀之意,直凝着远处的神蛊温皇,又柔声道:
“据闻还珠楼情报网严密至极,渗透武林各处,其楼主任飘渺人如其名,隐逸傲然,从不轻易出关,江湖中甚至从未有人得而见之。可如今这个传说就站在我的面前,怎么反倒让我有了几分失望呢?”那声音并不带着讽意,信手倾泻而出的琴音却是冷冽非常。
“任飘渺并非无人得见,”温皇道,“只可惜见我者虽有十指之数,然记我者一掌,知我者不过——”
“一拳?”
“不对,”温皇伸出左手,食指遥遥点着赤羽的背影,“是一指。”
赤羽惊觉不对,身形也随之一顿。
他们如何知晓温皇是任飘渺?自己揭穿身份的布局特意设在了最后,当时在场者除却千雪孤鸣和藏镜人外尽是还珠楼的部下,难道——
“有一种人既不会有耳朵也不会有嘴,”温皇看了看略一迟疑的红衣背影,继续道,“死人。”
“喔,这话说得很有气势,想必刚刚对战‘五音’,定叫任兄耗费了不少气力,再看到这附近已经全被我们包围,便也就认命地回到亭中,方便我们瓮中捉鳖了?”
赤羽扬着怒眉冷眸,步子未停,连声三问:“这是——三十六楼?厌山恨水阁?六阴六阳十二律?”
这次温皇只嗯了一声,却对桥上来客再也置之不理,兀自摸索进棋篓,一颗白子长飞轻掠,遥遥点在了红子的去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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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百代风骚注:这机关有几分眼熟。啊……这样说来,老七很久没有出来说说他的真知灼见了呢。
[145]御兵韬注:起手天元虽不合棋理,却暗合了此刻二人之处境——如履薄冰、四面楚歌。眼下二人颓势有六:赤羽虽言取势,然非鱼亭地势却与四野齐平,并无高屋之上建瓴水之便,尽失地利,此其一;二人一路舟车劳顿,此时正是略作松懈之时,敌得天时,此其二;当下敌暗我明,由敌人所言可看出对方已知悉任飘渺、温皇为一人,由此判断有人出卖相关消息,此其三;在双方情报不对等的条件下不可贸然单向破关,己方并不知主力分布,其后伏兵几何?此其四;二人重伤未愈,加之任飘渺方经一战,士气多少折损,此其五;朱朱很可能掣肘作为牵制,此其六。眼下最佳良策,皆寄托于亭中机括,若存其形,完其势,友不疑,敌不动,巽而止蛊,金蝉脱壳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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