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发犹在颊边来回浮动,将那人一双眼睛埋进黑暗里,有一丝说不出的鬼魅。
温皇终于舒了口气,也动了筷子,似是随意提起:“赤羽大人,你可知你现在像什么?”
“嗯?”赤羽想起来路上温皇调侃的那个掷果盈车的典故,好在方才叫水时,自己倒也和那店伙打探了一番,算是做了功课,探问道,“潘安?”
温皇险险将刚入喉的酒吐出来,深吸一口气,淡然道:“不是。”
赤羽自己吃自己的,不再搭理。
温皇继续道:“像鬼。”
鬼神之属,多是诡异却强大。赤羽听来这个形容,心里也并不算反感,只抬眼看着对面这个恢复利索模样、束起长发的男人,随口道:“你像个书生。”
可他实在不能算是。
温皇一挑眉,像是想到了什么,喃喃道:“书生和鬼总是会有故事……”
赤羽为自己倒了酒,饮下一口,问道:“恐怖的故事?”
温皇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赤羽也没有问。
他们两个好像早已习惯对方在话语中故意的留白了。
快入夜,乡间冷僻的街稍稍喧阗了几分。
店门口寒风萧疏,犹挂在老枝上的残叶也被摧枯拉朽地卷了下来。这凄切晚景引来个拉胡琴的老狂童坐在窗外摆好了阵势。这小曲儿不明朗不快乐,开头几分寥廓,到了尾声,干脆不拉弓,只拨弦,一顿一颤,犹似抽噎。
纵是悲调,也叫人心中难得一静。
赤羽本待再听,谁知客栈内一声起哄,嫌那曲子凄惨晦气,闹得店伙不得不将那老头赶走。赤羽心中只觉几分可惜,却又觉得厅堂中这一片吵闹倒也有股鲜活气,一时并不计较。
心情好的人喝了些酒,往往觉得世上的一切还都尚算可爱。
可温皇不知对方心中这些千回百转。他只知道面前这人,难得披头散发,风流不羁。
这听上去豪迈飘逸,做起来却十分辛苦。
毕竟不便进食。
险险坠入碗中的发丝屡屡被捋回耳后,又即刻顽皮地溜回来,终究搅得他不耐。赤羽只得随手将袖中一物事取出,打算先将发挽起。
每种事物都有它各自的要窍。但是很明显,赤羽根本还没摸到门径,发簪不比他平日用的发冠,这长发束起又散下,散下又扎起,如是者三。
温皇一抬眼,见那人侧身而坐,不懈钻研,兀自较劲,根本也没看向自己寻求帮助的意思。
而他手中摆弄的,竟是那支自己随手挝成的梅花木簪。
温皇旋即将筷子一撂,自作主张地走过来。
挪开那一双不得要领的手,将那人耳鬓前额三绺顺滑的发归于一处,缠绕一路,反手一插,固定在了脑后。
从小独立长大的孩子往往很少受人服侍,独来独往惯了的赤羽心中也尤为讨厌与人有肢体接触——尤其还是根本不熟悉的人。
可是这次,难得的,他似乎突然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规矩。甚至放任那只手不着痕迹地顺着发尾摩挲了那么一下。
就这么若有似无的一下。
风起无声。犹有余澜。
赤羽突然觉得酒和温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近了沾了,就难免松懈,防不胜防。他正细细检讨自己方才的过失,心中突然明朗,想起一事,道:“难得这么平和,不如随意聊聊。”
“好啊。”温皇似有半分醉意,“想聊些什么?”
“朋友。”
“哈。”蓝衣人的面色不似往常那般苍白,像是有十分的兴趣:“真是个普通的话题,但是你要同我谈起的话,倒也稀罕。什么朋友?”
赤羽不理他无谓的调侃:“比如我的朋友——”顿了顿,“任飘渺。”
窗外的枯叶吹进来一片,落在桌角,色泽类似此刻温皇陡变的脸:“一定要向我炫耀你这个朋友么?”
可惜,打客栈外边走进来一个人打断了赤羽刚要作出的回答。
客栈进来一个客官太过正常,没什么稀奇。
可是这个人却不同,倘若你没有注意到他,才算怪事一桩。
本来客栈已住满,店伙站在门口一番劝阻,却被来者一声无妨一锭银子生生打断。
赤羽抬眼看去,走在前面的是一红一黄两名垂髫小鬟,眉眼里带着聪慧可人,分别拎着书箱和木匣,倘若再来一名长髯老者,那真真是从画中走出的隐士了。
然而跟在她们后面的,偏偏银冠琳琅,耳饰绒羽,衣裳胜雪,端的一名华贵公子模样。
白面书生而已。
这本令人有几分失望。
眼下客栈一片静默,却也满是酒客——而这富家公子也不顾及众人目光,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踱入屋中,脱口吟道:
铁墨已研无心字,
长锋鞘寒凭吾痴。
从此南华止一重,
汴梁西去秣陵东。
赤羽本来低下的头又抬了起来。
再观那吟者,眉眼带锋,模样清冷,比之方才先入为主的贵气,此番倒是带出了几分傲意,似乎地面的木板都该羞于在其足下污了这明珠般的人物。
堂下此刻显然已经没了位置,只剩下温皇这一桌剩下了两个座位。
这年轻公子并未征求二人的意见,便一屁股坐在了赤羽的旁边。
跟进来的其中一名女侍将手中的木匣打开,另一个把书箱放到一边,从里面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饭菜。
一碗酱红的虎皮肉,棕白分明,肥而不腻。一份桂花盐水鸭,肉嫩皮酥,椒香四溢。此外,还有一盘滁州董糖,一篮金华酥饼,一坛风月无边,三碟下酒小菜。这一桌自备的菜色来自五湖四海,和它们的主人一般带着尊贵精致,倒是把温皇先前点的一桌精馔给生生比了下去。
“你,”温皇盯着桌上两边的饭菜,抬眼颇为不悦地看着坐在自己斜对面的不速之客,难得无礼地用筷子指了指对方的鼻子道,“起来。”
那白衣人神情似略不在意,语言却分毫不让:
“出言不善,这难道是你开的客栈么?”
“不是,你以己度人了。”温皇摇了摇头,道,“他的身体不好,在发烧,你不如坐到我的旁边来。”
好在那公子冷哼一声,倒也听了他这句劝告。
众人本以为这一桌三人剑拔弩张,怎么也该闹出点事端来。没想到火星虽起,却又立即相安无事,众人心中大觉无趣,也不再盯着这公子看,纷纷又各自吵闹开了。
饭菜的滋味再香尚可忍受,可是那坛酒的泥封一开,便叫所有好酒的人坐立不安了。
只见那白衣公子斟了一杯酒,道:“佳酿独饮终是无趣。”
说罢他终于还是将这酒杯越过楚河,推到了温皇和赤羽中间。
正当温皇毫不客气地打算取来便饮的时候,那贵公子却出手一拦,笑道:
“同夏虫语冰,是为不对,与曲士论道,是为不该。一杯美酒,叫不该饮的人拿去,未免比独酌更扫兴。”
“你这话说得差了。”温皇并没撒手的打算,道,“物以类聚,夏虫的朋友也只是夏虫而已,你既觉得我不值得交陪,那又何必对我的好友无故献殷勤呢?”
“他是你的朋友?”贵公子眉一扬,道,“那好,我们来赌一局,你若赢,这一桌酒菜都是你的又何妨?”
温皇奇道:“我手上有什么筹码可以输的?”
那贵公子目光示意,下巴尖点了点对面的人。
丢什么也不能叫我丢人吧。温皇心道。
“可惜了。”温皇轻声道,“你来得不巧,慢了一步。他是一个很难取信的人,我好不容易才成为了他唯一能够信任的人,恐怕——没你的地方了。”
赤羽怒眉一皱,直想把方才对温皇燃起的半分好感立马从脑中拔出去。他瞪着对面两个人,只觉得像在看着两只斗鸡互相磨喙:
“错了。他要赌的,不是我的信任。”赤羽掸开温皇握在那木杯上的手,将那杯酒夺了过来,仰头一饮而尽,逼视着那贵公子,飒然道,“而是——我是否敢随你去一趟,不是么?”
白衣人不置可否,倒是旁边两个站着的小姑娘突然紧张私语起来。
赤羽接着道:“酒是好酒,希望你的挑衅,也不会让我失望。”
那贵公子似怕他反悔,探问道:“你确定要赴一个陌生人的赌约?”
“也不能算尽然陌生。”温皇插了一句,道,“他现在至少知道了你三个小秘密。”
“哦?你告诉他的?”
温皇眨眼道:“是你啊,”顿了顿,“‘汴梁西去’,宜阳也,是铁都。‘秣陵东’,泾县也,盛产文房雅物。前面你已说了铁墨、长锋,那么,阁下必然是个喜精铸、好风雅之人。而这第三点嘛……风月无边,源自苗疆边境,锋海之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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