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温皇没有继续向下说,赤羽接着道:“可是造出一片竹林,再将每棵竹子上打下尺寸刚好契合毒镖的孔,填好毒镖,算好风势——再者,为了试探而不致杀了我们,你还考虑到了落雪的缘故,最大限度地留我们一命,这些隐于背后的劳碌,却要费心得多了。”
温皇颔首,道:“而甘心隐于人后的,必是此中最不爱表现的那一个。”
“看来,不表现也是一种表现,不掩饰反倒是掩饰?”李青竹淡淡道,“那阁下不如来亲自求证一下结果?”
这话自然不用他说,只听李青竹话音刚落,那柄羽扇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
而正在同时,身后那自打进来便沉默的白衣男人突然出手,抄起桌上的三只茶杯立刻抛至李青竹等三人的肩头,力道之大,竟将三人各自生生逼退五步,烙在肩上一个个碎裂的伤痕。
相对的姿势未变,这一刹之间,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因为温皇同时上了五步!
若说唯一的变化,便是他手上的那柄羽扇,从蓝白变成了银白——不过多了五枚排列整齐的梅花镖,数十支毒松针,现正寒意森森地抵在了李青竹的喉前。
没人看见孟缟衣和杜凌云的毒针暗器是如何出手的,更没人看清温皇手中的羽扇在这五步之内是怎样收拢暗器,逼面而来的。
五步蛇、五步杀,一步一毒、一毒一命!
天底下很少有人能逃得过这突发的杀意。
可惜温皇已经走了五步,面前却未死一个人。
“你们打算反悔,多添一个人吗?”那边杜凌云捂肩问道。
赤羽摇头,看了方才出手的总司一眼。
温皇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似笑又似赞叹:“看不出他才是你们的战友吗?”
其实他们何尝不清楚,若没有那人突然掷向肩膀的劲力后推,任何人倒着走的速度,都不会快过一个向前冲杀的人——尤其这个人,是神蛊温皇。[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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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天门扫洒僧注:余近日广收各类《白娘子传奇》补校增续读本,奈何机缘巧合,竟误收此书,既购之,则览之。前文本无所感,阅至此处,忽生一念——温皇之杀念如嗔怒陡生,执于此刻一念;总司之护生如菩提初萌,执于彼时之心。前文曾言总司杀南岳座下多人,而今止杀罢手,其于杀中渐悟世情,从而顿见本心。其与温皇虽同为执也,却相异也,执于相,虚妄也;执于本心,佛也。由此观之,杀人者可成佛,亦可成魔,虽身负罪业,却犹胜观止之徒,“磨砖不成镜,坐禅不成佛”,盖此之谓也。
***
四人僵持。
正当孟缟衣袖间微微一动,打算攻其不备之时,帐外突然钻进来一个下属,欲找“岁寒三友”。温皇羽扇一收,让开了路,眯起双眼,后退了几步。
而那走进来的人察觉出屋内的剑拔弩张之势,踯躅片刻,仍在李青竹耳边喃出一个名字,递出一封信。
封外无字,信内两字赤羽,笺底落款灵字分支。
李青竹冷笑一声,立即将手信销毁,一改先前态度,将袖中之物一送,云纹锦盒稳稳地落在远处——赤羽信之介早已伸出的手上。
待那三人见情势不对,勉强挤出一声得罪,便先行离开后,帐中重返冷寂。
赤羽不做停留。
宫本总司深吸了口气,将三清道长的尸体抱起,随着赤羽走了出去。温皇则自觉先留在帐中,百无聊赖地摆弄起了屋中的紫金手炉。
赤羽趁着夜色,避开巡查的兵士,走到了南岳联盟的营地外,背对着总司,罕见地开口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废言:“你要收埋他?”
身后一声沉闷的嗯,从刻意保持的一段距离外传来。
无比熟悉的回答。也是即将不熟悉的。
“虽然你不告而别,什么也没同我说,可我知道你已经下定决心了。”赤羽吸了口气,他也才下定决心,问出了近日一直盘桓在心中的疑问:“平定东剑道时的你我,到了现在的我们,这一路上,改变的是我,还是你?”
“或许,谁都没有变。”总司沉沉地出了口气,“从一开始,我们三个人的梦,就不尽然是相同的。”
赤羽哽道:“你的意思是——我们是因为短期利益相同,才暂时凑在一起的?”
总司伫立良久。
待到夜雪在他的肩头落了薄薄的一层,他才开了口,给出了最为深重的祝愿,止两个字:
“保重。”
声音如同在雪中勾兑了酒,闻之香醇,尝之辛辣。
可惜赤羽已经无暇分心体会这个中滋味了。
倒是甫从营内逃出的温皇刚巧目送了那白衣人向黑暗中一跃,决然而去的身影,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而他怀中正抱着两个紫金炉,此刻正向夜色里嘶嘶地吐着白雾,既暖和,又带几分仙气,如信步云中。
温皇本有点飘飘然,刚想将多出来的一个手炉递出去,可才看向前面——
那抹赤色蹭地委顿下去。
赤羽是被清晨的鸟鸣唤起来的。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也下了雪,铺天盖地,他和许多人一起走在雪地里,心中只想着向前面那个方向走,甚至脑海里已描摹出这条路尽头的风景,那是所有人在梦境里都臆造不出来的美景。
可这条路却怎么走也走不完,回头看不见来时的脚印,向前看不清将去的路。渐渐,这条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孤寂、苍茫。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终于倒了下去。
梦醒时分,他本以为自己以地为榻以雪为被。但真正睁开眼的时候,面前的景象倒熟悉得很。
是一架马车。前夜“岁寒三友”用来扣押自己与温皇的那一架。
若说曾经这马车上盛满了饥寒狼狈的回忆,那此刻便是暖意盎然。
——锦衣玉食者其实都明白一件事,冬天的懒被窝,夏天的凉枕席,是世间两大享受。
窗外冷风撼树,万物摧折。而你在榻中,暖意焖得骨也酥了、眼皮也黏了,这下有了比较,就明白自己多有福气。
现在,马车行在平坦的路面,赤羽的人躺在车中新布置下的软榻。头下暖枕,身上棉被,腰腹处竟还埋了一个暖暖的紫金小炉,熨帖在被上捂出一股热流。
不仅如此,小炉还时不时地从凤嘴里吐出青烟白雾,弥漫在马车里,其味道极淡,闻之安神,身上的不适也有几分缓解。赤羽只觉得经过昨日夜雪,身上的病情愈演愈烈,可此刻却因了发热乏力、关节酥软,反添了几分惫懒的舒适。
听着车外有极富有节奏的马蹄声,赤羽突然有些明白惬意这两个字是怎么写了。
可此刻却并非是惬意的时候。
赤羽回过神便立即从榻上弹坐起来,手中一动,却陡然发现袖中的锦盒已经不见,在马车中四处摸索亦无突破。
正在此时,车外响起一阵歌声,随意而唱,若有似无,让赤羽立刻怔住。
狂川白雪同一色,
浪人君子判不同。
何日愁城攀柳枝?
何夜樱开月明时?
曲子确实并非源于此岸,那韵律辗转低徊,带着几分沉闷。赤羽本当非常熟悉,倘若译作东瀛语,便是自己从小听到大的一曲怀友和歌。
此刻这和歌换了语言,改了歌者,没了伴奏,家乡的味道便也减了几分。但赖于唱歌的人声音沉缓,却平添了几分探问,几分无奈。
赤羽几乎要跟着哼唱起来——倘若不是他此刻掀开帘子,看到那歌者突然住了声,对自己道了声早的话。
赤羽看着面前这个一只脚踩在板上,另一只脚垂下去,一手袖间藏着手炉,另一只手懒洋洋地驱车的人,突然有一瞬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人没有戴着蓝色高帽,向后倚着懒散地哼起小曲。黑发随意一束,被寒风吹起,倒吹出几分不羁。
如果不是这人此刻欠一个解释,赤羽确实不想打扰到他。
温皇向马车里回眸道:“我吵醒的?”
“不是。”赤羽故作面无表情道,“是鸟。”
温皇也不介意对方晨起的不友善,开始自说自话,道:“那李青竹倒也大方,人走了,马车原地不动地留给了我们。”
赤羽道:“三清道长更大方,将金银暖炉都留给了你。”
好在温皇脸皮不薄,毫无愧色道:“可惜重新修缮了下马车,银两就不够了。”
赤羽冷笑,突然道:“我是不是也很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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