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料到,来人竟是本该留守雄州的忠武将军杨宗保?!
难道柴王府谋反一事杨家也有参与?
手不由攥紧,竟觉得掌心微微汗湿了。
寒暄几句,柴文益便将杨宗保一行迎进府衙,而那伏在屋顶的黑影也紧随其后悄然潜入。
知县府衙后方花厅内早早备下一桌酒菜,柴文益将碧川县内几位颇有分量的人物介绍给杨宗保后,便要引一行人上桌。谁料杨宗保推却道:“领兵打仗多年,作息早已固定,不是我不给面子,实在是没有深夜吃食的习惯。”三并两步走到桌旁倒了满杯,举杯又道。“若有失礼之处,还望众位大人海涵。三杯薄酒,算作宗保在此厢赔礼了。”说罢豪爽连饮三杯。
便是冲着杨宗保出自天波杨府的身份,这一屋子碧川官员也不敢造次,更何况他还是那小柴王的表兄。众人打着哈哈,径自坐上酒桌开席,柴文益敬了一巡方退下来去隔间陪坐在杨宗保身旁。
杨宗保歉意地一笑:“真不必在意我,你且去热闹热闹。”
“今儿个这桌酒席本就是为表兄接风,哪有将主角儿晾在一旁的道理?”
“你我兄弟虽有多年未见,怎的如此生分多礼起来?”接过柴文益亲手为其泡制的茶水,小啜一口,点头道:“极品凤凰,唇齿留暖,津泽生香,回味甘长。文益,你这手茶道功夫未辍啊。”
“表兄谬赞。这几年奔波往复,手早就生了,许是表兄驻扎边境多年,备受风霜,未有机会好好静下心品茶罢了。”
杨宗保苦笑:“说的也是。自三年前母亲大殓,桂英回天波府主持大局,我独自留守雄州,便再也没有心情品什么茶了。”
“表兄难道还是不信文益所言?”见杨宗保神色一暗,柴文益眼底划过一丝锐利。
“我信。只是信又如何?他为君,我为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柴文益冷笑一声:“表兄莫非还要秉持杨家对赵氏的愚忠?这些年来,天波府式微,杨家将病的病,死的死。难道你还要文广侄儿走你的老路?”
“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柴文益不急着回答,而是别有意味地将执杯之手一扬,茶水洒向脑后,这才稳稳地再次冲点满杯:“一朝天子一朝臣。”见杨宗保眉间微微蹙起,柴文益又慢条斯理道。“表兄既然应我来到碧川,想必已然明了姑母的死因。正所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他赵家不仁,你杨家又何必跟他讲什么道义?更何况他这赵家天下也并非顺应天命,而是欺凌孤寡剽窃掠夺得来。”
杨宗保眼中有着一丝挣扎:“害死我母亲的是那太后刘娥。”
柴文益嗤笑:“表兄你少天真了。那刘太后所作所为还不是为了她的皇帝儿子?你真以为赵祯什么都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
“不妨老实告诉你,那赵祯现在就在我手里。你若不信,且去问问我柴府灭门以及姑母之死是否都是他暗中授意?”
杨宗保闻言大吃一惊:“你说官家他……在这?”
柴文益但笑不语,突然起身道:“今日夜色已晚,表兄一路舟车劳顿,好生歇息一晚才是。”俯身在其耳畔低语。“反正我们的时间有的是,再慢慢从长计议不迟。”说罢,命下人领杨宗保去厢房休息。
怀揣一肚子疑问进了房,杨宗保眉宇深锁坐在桌旁沉思。直至屋外响起四更一慢三快的梆锣之声,方惊觉已到了丑时。起身至盆架取水净面,谁想竟自铜盆内隐约瞧见藏匿梁上的黑色倒影。
“谁?!”
不及回身,只觉耳根一凉,以为是匕首搭肩,直到身后之人转到跟前,才看清是放在桌上用来夹吃食的银筷。杨宗保见来人是个生人面孔,惊疑道:“阁下是哪位?”
“是我。”
简短二字,却已让杨宗保了然:“原来是展护卫。别来无恙?”
“这话应该由展某问候杨将军才是。”易容的展昭收回银筷。直视的视线过于锐利,以致杨宗保神色有一丝躲闪。想到面前这一向叫他敬重的人物也有可能于柴王府谋反之事参一脚,不啻当初得知恩师搅入的无奈,然更多的是一种愤懑,堵得人胸口胀痛。思虑再三,出口的措辞仍显几分谨慎:“将军未经奏准擅离职守,为了访亲还是别的什么?”
杨宗保喟叹一声:“展护卫是聪明人,既已知晓,何必明知故问?明人不说暗话,我只问你一句:皇帝是否已被文益所囚?”
“是又如何?”
“我有话要问他。”
展昭闻言心中咯噔一下。若是杨宗保心中还有几分向着赵祯,以杨家忠君爱国的心性,必然会用敬语,此刻直呼赵祯为“他”,想必柴郡主的死已令这位杨家现任主事心头有了芥蒂。踱步桌旁,展昭将手中的银筷搁回原位。“我记得杨将军比陛下虚长十岁,儿时还常偷偷带陛下出宫去天波府玩耍,可以说是从小看着陛下长大的。陛下的为人品性如何,相信比起展某,将军应该更了若指掌才是。”
“三岁看到老说的是寻常人家的娃儿,至于九五之尊,本将军只可言帝心勿能揣度。”
“陛下自小受柴郡主呵护,视之为慈母楷模。记得郡主出殡当日,陛下不顾太后反对亲临天波府,当看到棺木阖盖抬出,陛下躲在展某身后潸然泪下。帝心固然不能揣度,但若帝王将其赤子本心明明白白摊在众目睽睽之下,若还不愿去看,那便不是尊卑上的不能,而是视若无睹。”
“展护卫,你到底想说什么?”
“陛下心里有杨家。”
杨宗保闻言一愣,忽而冷笑道:“展护卫是官家近臣,自是有揣度帝心的资本。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边关守将,如何敢凭借儿时的点滴情谊自恃肱骨之臣?杨家更不敢妄自菲薄。”
展昭神色黯然地望着眼前这个一脸淡漠的人,感觉就像第一次认识。恍惚间想起当日赵祯信誓旦旦应他保全杨门阖家的坚毅表情,心中不由一痛,连带着体内强行压制的内伤突然翻绞起来,瞬间白了脸。所幸易容后看不太出原来神色,展昭不动声色转身避过杨宗保探究的目光,只觉已无心也无力再劝。
“看来今日不管说什么,杨将军都听不进去了。既如此,展某也不再浪费唇舌。请吧!——”
地牢阴冷潮湿,还隐隐散发着阵阵腐臭的气息。赵祯盘腿坐在杂乱的草垛上,手里拿着一个发霉的馒头已经发呆了将近几个时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巡视的衙役抻长脖子瞧一眼,面露不快,往里狠狠啐了口:“小子,都成阶下囚了还挑三拣四的,你要嫌弃不吃就把馒头还来,小爷我拿去喂狗!”等了半天也不见赵祯反应,自觉没趣,于是骂骂咧咧地走了。
已经整整三天了。地牢暗无天日,赵祯仅凭聆听更声计算时日。三日来,除了那个衙役偶尔送来吃食,没有任何人来过地牢,赵祯就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似得。但作为帝王的他没有任何不满,反而暗暗觉得庆幸,无人问津恰巧说明了一个问题——展昭至今安然,仍未被柴文益找到。
成为阶下囚,赵祯对自己的境况已不再抱有任何幻想,走一步算一步。唯一牵挂的、想念的只有那个浮沉于生死间一次次撩拨他心弦的人。这是第一次,深深体会到思念的苦涩,也是第一次,独自一人静下心来才能反复拼凑记忆的碎片、咀嚼过往的甘苦。
不知展护卫现在如何了?那位吕神医能不能医好他?不不,还是不要那么快医好,若是展护卫得知他被抓一定会逞强来救他的,如果这样就麻烦了,若是落入柴文益的陷阱之中那他之前所做的努力与牺牲岂不白费?
用力耙了耙脏污的头发,赵祯喃喃自责道:“要是没被抓就好了……。”
空荡的地牢突然传来一声冷哼,一道鬼魅的身影只在眨眼间已飘然落到了赵祯所处的牢外。紫色斗篷揭下露出一张叫人怎么也忘不了的脸孔。紫衣人嘲讽道:“你也知道自己是个废物?害我白浪费这许多时间精力。”
“是……是你?!”乍见紫谨出现,赵祯吓了一大跳,震惊之余一把跃起冲到牢边,却在见到紧接着鱼贯而入的一众白绫幽女纷至沓来后立即意识到不对,尤其对上白一意味深长阴毒的笑容,赵祯警觉地又后退几步。
白一戏谑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掠过赵祯,对上紫谨时却只余恭敬:“主人,都解决了。”
“什么解决了?你们怎么进来的?你们跟柴文益真是一伙的?”
“聒噪!”紫谨闻言转头瞪向赵祯,喝道:“还没开口问你,你倒罗里吧嗦质问起我来了?!”见赵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不耐地挥了挥衣袖。“我且问你,你可是大理太子段忠义?那日你在客栈向我求救,要救之人可是展昭?”
赵祯愣了,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眼前这诡异的男人喜怒无常,还未探清虚实前,赵祯以为还是有所保留的好。“我是谁无关紧要,你为何要问是不是展护卫?你认识他?”
“回答我的话,不要再让我说第三遍!”
紫谨冰寒气场一开,赵祯心中不免怯懦,自问无法一味对着干,于是干脆换了种方式试探道:“如果那日你知道客栈中的人是展昭,你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