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永宽面上浮出淡笑,似雪花飘过,极快消散不见。“坐罢。”他伸手提起茶壶,替林玦倒了一碗茶。“今日落雪了,倒叫我想起去岁的雪落碧玉来。”
去岁一杯雪落碧玉,令他与慕容以致离散。今岁初雪又至,他与慕容以致已然是不死不休的情意。当日只想着再无以后了,在不曾料到想过还能有今日。
林玦接过茶不说话,静静端了一刻。说是茶冷了,到底有内侍常换常新,端在手里尚且温热。热意自指尖起,缓缓漾到掌心。
有雪花卷至眉间,他闭了闭眼,思及从前的慕容永宽,终究从心底里生出一分不忍不舍。非关风月,盖因昔日那柄玉箫。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才情不能骗人,林玦宁可信他当日待自个儿有份真心。只是错付了,挚友难得,慕容永宽却偏要执迷于情爱。
“青莲,世间无十全十美之事,何必固执?”他已身登九五,何必再这样执迷不悟。无论待他,还是待着万里江山,他已然走错了路了。“走错路不要紧,难得的是肯回头。”
林玦许久不曾唤他青莲了,如今陡然唤来,令他目色颤抖。不过须臾,便消失无影。他起身立到水榭边上,雪花落入湖中,顷刻间消失不见。宫闱如深潭,人命似薄雪。落下了,还想着有重头再来的机会吗?
“子景你是光风霁月的人……”余下的话,也唯有藏在心里头了。林玦是光风霁月的人,这宫闱之争,这权柄之夺,原就与他无关。慕容永宽原就晓得这紫禁城留不了他,却仍心存奢求。“子景以为,何以为帝?”
这原不是林玦该说的话。只是近些时候明争暗斗这样明显了,今日他也僭越了一回。捧着茶盏吃了一口,是六安茶,吃着略凉略涩,不是冬季该吃的茶。“君者仁心,当以天下百姓为子女,以国泰民安为己任。”
这些都是空口能说出来的大话,人人都在说,听得人耳中生茧。这固然是大话,却也是实话。现如今信君权神授,君王是九五之尊。正是因着如此,才更求帝王贤德圣明。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为帝者,却要无限趋于完美。这是必须的。
慕容以致摩挲着手上扳指,许久方才呵出一口气,天冷,呵气出来,瞬间便成了霜雾。“子景,我一直想做个好皇帝。”
林玦望着他的背影不说话,不知怎么,今日他这背影里,瞧着倒透出几分瑟缩来。慕容永宽初时必然想要做个好皇帝,只是权欲如大烟,沾身不能脱。故而林玦才想劝他回头,却不晓得他已不能回头了。登上高处的人,心也跟着身子一并高了,再不肯屈居人下了。
慕容永宽转过身来,连带着身侧飘零的雪花也一并打了个旋儿。他笑道:“不说这些阴沉的话,子景年已及冠,尚未娶妻。我倒想为子景做媒……”
林玦不防他会提起这个,诧异抬头:“皇上……”
“子景先听我与你说。”慕容永宽抬手令他停口,面上笑意却不及眼底,倒格外透出几分阴损来。“钟杏你原先也认得,她一路服侍我继位,现如今是御前的人。宫里头有规矩,贴身服侍主子的宫婢,不论主子大小,都得是良家子。钟杏亦出身官宦之族,只是她父亲官位低,故而只小选入宫进来做宫婢。她的人品相貌都是一等一的,段文识字,写词作诗都不在话下。我有心为她赐婚,目之所见,唯有子景,少年英才,堪堪能配。若此婚可成,我即刻封钟杏为永昌郡主,认为义妹,赐慕容皇姓!”
连大选都不能入的姑娘,服侍了新帝一回,能得他赐婚已然长脸至极。竟还能封为郡主,冠慕容国姓?一个女子,并未丰功伟绩,何德何能?
林玦静坐一刻,心中波涛起伏,只觉怒意要喷薄而出,偏又被牢牢压在里头,不得章法,只汹涌撞击着,倒叫自个儿生出闷闷的疼痛来。
他陡然起身,撩起衣袍,结结实实跪倒在地。水榭里是石板,一跪地便冰凉彻骨,冷入肺腑。“皇上天恩赐婚,原是林玦的福分。只是家父家母已为林玦定下旧友之女,苏州穆氏嫡女为妻。皇上厚爱,林玦不敢受。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苏州穆氏?”慕容永宽只当他已应了慕容永宽,故这一生再不会娶妻,方有此一着。竟不料他一早定了亲事!苏州穆氏他亦有耳闻,乃是鸿儒大家。穆氏子弟数代不入仕,却仍是门阀大家。盖因学子遍布天下,位尊不可撼动的缘故。穆氏清名已久,嫡女便是做皇后也绰绰有余。如今与林玦定亲,绝没有为侧的道理。
林玦道:“正是苏州穆氏。”心中暗自叹息,幸而昔日慕容永宽一早在苏州时便有所部署,否则今日关头难过。
慕容永宽却是下定决心要将钟杏嫁给他,又道:“穆氏女不为侧室,这我原晓得。郡主亦不能为侧,子景可娶二人为平妻。”
他自觉退让至极,却听林玦一口回绝:“皇上,这万万不能。林玦一早立誓,若此生娶妻,便只娶一人。余生这条路,两个走才稳当,若多出一个来……林玦宁可剃了头发出世做和尚,也绝不肯违背誓言!何况皇上一早知道,纵然林玦娶妻,亦难得相敬如宾!”
慕容永宽为着什么非要他娶钟杏,他一清二楚。他为着什么偏要拒婚,慕容永宽也该清楚。
林玦绝不肯让步,慕容永宽却不肯再让他跪下去。隆冬腊月跪在石板上,他又素来娇生惯养。慕容永宽尝过这个滋味,若再跪下去,只怕林玦这双腿就要不成了。
“子景先起来……”慕容永宽伸手要去搀扶,林玦侧身避开,并不起身。他的手僵在空中,许久方才收回。又等了一刻,终究退让:“子景若不肯,就算了……不过略提一句玩笑话,哪里能当真?”
他终究不舍得叫林玦受损,故而唯有他自个儿退让。
第175章 道嫁娶合睿王请缨, 闻噩耗康贤王重病
慕容永宽并未多留林玦, 只留他又坐了一刻,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便命张华显送他出去。林玦步伐较来时略快, 匆匆而去, 张华显在后紧紧跟着。慕容永宽望着他的背影, 状似无奈, 长长呵出一口气, 小腿并上膝盖隐隐作痛。
忽而膝上一暖,却是钟杏将一条厚毯子盖到他腿上。
慕容永宽朝她笑了笑:“原想着能将你摘出去,子景重情义, 你若嫁给他, 自当一生无忧。”纵然林玦不能给她宠爱,也会令她平和顺遂地过完这一生。他知道自个儿得不了林玦的心,便想着得到人也是好的。岂料有太上皇在上压制着, 便是连这个也成了奢望。样样求不得,他便只求有个人跟在他身旁。能时时刻刻晓得他一举一动, 也是好的。只是林玦果然没辜负他的名,决然至此, 连半分干系都不肯沾染。
他原能强逼林玦娶钟杏, 末了却转了口。
他道:“罢了,先封你做永昌郡主。再为你挑好的。文人雅士这样多,总有一个能配得上你。”
“嫁人有什么好的,长长久久服侍皇上才是最风光的事。”小宫婢递了暖手炉来, 钟杏细细将手炉裹紧了,送到他膝上。“挽霞榭风大,寒意侵体可不是小事,若是伤了风,皇上的腿脚又要受煎熬……”
这是昔年做皇子的时候积攒下来的旧疾了。他当日装作是个瞎子,东太后倒不再注意他,反而为着一份贤名关爱有加。对他视作眼中钉的却是左太贵人,昔日明妃。明妃自小嫉恨西太后,连着带将这份恨一并给了慕容永宽。昔年家宴,东太后抱恙,明妃协理六宫,主持家宴。隆冬腊月,祭祖时令慕容永宽只隔着一层薄垫跪在冰冷石板上,这腿便是那时候跪坏了。回养光宫后钟杏并倩侬暗中为他调理过,只是伤了就伤了,再补救不回来。
每逢刮风落雪,腿脚便疼得不得了。立一立尚且使得,要长久走路,却会露出端倪来。
“是了……朕也该走了……”林玦已去,徒留自个儿坐在这水榭里,又有什么意趣。
慕容永宽眸中带痛,轻抚桌上一柄白玉箫。这与赠了林玦那柄原是一对,上头刻着“玉人何处教吹箫”。这是西太后当年的陪嫁,也是西太后再闺中时与太上皇的定情信物。原赠了林玦那柄玉箫该给皇后,他却早早将它赠人了。
今日他本想为林玦吹一曲故园梦,终不能成。
慕容永宽拿起那柄冰凉的玉箫,淡声道:“收起来罢。”
今岁雨雪尤其多,自那日初雪后,断断续续不是落雨便是落雪,竟有近大半月不曾放晴。林玦自那日打宫里回来就病了,多少汤药吃下去,也不见好。慕容以致隔几日便登门来瞧他,见他蔫蔫的躺在床上,虽精神不大好,胃口倒不曾倒。
慕容以致问他往宫里去遇着了什么,林玦亦不曾隐瞒,尽数将话说了。
说罢了,靠在枕头上喘了一会,笑道:“我把话都说绝了,你这位穆氏的嫡女,什么时候粉墨登场?”
“只消你一句话,该来的时候我就来了。”他声音极低,语气温柔,拿了软帕擦他额前细汗。
林玦睨他:“你来了,可就不能回去了。要嫁给我……”言及此,他不由抿了抿唇,露出笑意来。“合睿王入我林府做媳妇,倒真算得上是莫大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