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居安不言语,许久才道:“你们预备什么时候告诉如海兄?则年,你同我和如海兄是一辈的,如今却抢了他的儿子。便是女儿倒也还好些,林家的姑娘做个王妃也不算辱没了。偏你瞧中了他儿子……纵然如海兄是文人,这回也指定不能饶过你……”
晓得陈居安已然接受,慕容以致嘴角勾起,含笑道:“老丈人或打或刻薄我都受着,这原是应当的。”
林玦也道:“是我辜负父亲期望,只是这一生却是再改不了了。便是勉强与则年分开,我也再不想着娶妻生子这福分。”
陈居安见二人心意已定,唯有摇头叹息,道:“罢了。这世上最俗气的事就是劝慰痴心的人。”
欣馥在外听三人说话声渐低了,这才命姣沁:“叫登高把酒搬进来。”
不多时果然登高并上望远一人捧着一只酒坛子进来,那酒坛子只有一个成人男子手掌大,端得是精巧可爱。欣馥接过来掂了掂,便道:“几位爷正说话,你们就不必进去了,我和姣沁拿进去就是了。”
能省事自然是好,登高哪里有不肯的道理。笑着弓腰:“劳姐姐驾,竟也叫我偷着懒了。”
欣馥并姣沁于是捧着酒坛进去,林玦接过放到炕桌上,摩挲着坛口的泥轻声道:“去年落了好大一场初雪,我倒病了。我妹子叫人收拾了梅花上的雪烹茶,我也收拾了一坛雪,却不曾烹茶,并上梅花一并酿了酒,今日又是一年初雪时,拿出来吃它倒正好。”
说罢抬手要将封口处那泥打破,已然高高举起,却陡然被慕容以致握住手腕。
“做什么?”
“仔细手疼,我来。”慕容以致将酒坛挪过去,举起手往下击了两下。他素日爱酒,今日一见,果然是个中好手。一掌下去,将封泥碎了,偏又不曾落到酒里。
林玦凑过身去将封泥轻轻拨开,这才见着里头清冽的酒水。闻着清香扑鼻,却并不烈,倒有种甜水的甘美气息。
欣馥一早拿了酒盅来,又命人抬了一只小方桌,将酒盅摆在上头,又有侍婢捧着下酒的东西上来,不多时皆退了下去。锵势轩里一片静谧。
慕容以致抬手倒酒,自个儿并上陈居安酒盅里头倒八分满,唯有子景盅里,只得五分满。他道:“你身子弱,固然这酒不烈,也不好多吃。吃猛了更是易上头。缓缓地顺两口罢。”
林玦本不贪杯,不过是尝个味,故并未多言,只拿起酒盅吃酒。一时扭头,见东边的窗棂开了小半。那处正好有一棵红梅花树,雪花飘飘扬扬落在上头,红的鲜明,白的洁净,显出格外的美丽。
林玦道:“这雪落得更大了,竟比去岁还大些。”
“虽说是瑞雪兆丰年,只怕又要有雪灾。”陈居安举着酒杯,眉头略蹙。去岁雪灾的奏折去雪花般飞到太上皇桌上,明面上歌舞升平,宴席大半。实则太上皇急得嘴边起了一溜泡。
慕容以致沉默不言,仰头将一杯酒吃尽了。坐在暖暖的屋子里忧国忧民谁不会,真正煎熬着的是那些穿着铁衣寒甲立在风雪里护着边关的士卒。
春风不度,寒风尽过。
林玦如今与他心意相通,自然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悄悄在桌下握住了他放在膝上的手,轻声道:“方才还说我,如今自个儿就吃得这样猛了。”
慕容以致放下酒杯笑,才要开口,便听外头欣馥道:“王爷,北静王爷并上贾二爷、冯大爷、卫大爷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撩起帘子,北静王打头,后头另又跟着贾宝玉、冯紫英并上卫若兰。
冯紫英脱了斗篷,冷得直搓手。一见林玦并上陈居安在此,不由笑道:“这是怎么个说法,你们吃独食,倒不请我。”
林玦道:“只怕我们请,王爷又不来。不过是寻常坐在一起吃杯酒,哪里是正经的宴了。”
这四人来了,自然又要换地方换桌子。北静王却道:“不必换地方了,这里倒好,小些也暖和。只将桌子换了就是。”
“你倒来我府里指挥人。”慕容以致心烦今日不相干的人来了一个又一个,随意挥手命人将桌子换了。不多时桌子抬上来,另又重添了酒盅碗筷。
贾宝玉端起酒盅,只见里头是温热的女儿红。他又侧头瞧了林玦手中的酒盅一眼,奇道:“玦表兄,咱们吃的就怎么不一样?”
林玦道:“我原不吃酒,这是合睿王府里的甜水。你酒盅里的是女儿红,才从外头进来,吃些酒暖暖身子。又是热过的,方不伤肺腑。”
贾宝玉自觉与他相熟,笑吟吟伸手过去:“我也不爱吃酒,表兄这一盅给了我罢。”
林玦往边上一侧,敛眉道:“胡闹。酒盅也是混吃的?虽不是正经的席面,宝兄弟也该知道些分寸才是。”说罢,自觉话说重了,不由又放柔语气,哄小孩儿一般:“宝兄弟年纪小,不爱吃酒是好事。合睿王府里的玫瑰汁子我原吃过,倒很香甜,宝兄弟不若叫人上一盅。”
宝玉原有些恼,听到后头,却又展颜,笑道:“既表兄说好了,我自然要尝一尝。”
二人说话时欣馥已命人去化玫瑰汁子来,现下已得了。莹莹玫瑰色汁子,倾在一只琉璃夜光杯里,欣馥素手皓腕,声音温柔:“贾二爷请。”
贾宝玉果然欢喜,笑着接过了,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瞧过一回,道:“这物什好,可惜了,不是晚上。”
林玦才要言语,那厢慕容以致已盛了一碗火腿鲜笋汤送到他手里:“吃完热汤暖一暖。”
林玦才接了,便听北静王笑道:“合睿王真是贴心,只是不晓得我有没有这福分,也能吃上一碗王爷亲手端的羹汤?”
慕容以致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倒能举起来往你头上扣,你能不能吃了这一海碗?”
他忙摆手:“罢了罢了,吃不上这样金贵的东西。”
第173章 识本心则年割旧友, 赏全尸欣馥送暗桩
林玦接过那碗火腿鲜笋汤, 才吃了酒,在吃碗暖汤, 倒觉着肺腑也一并暖和起来。他夹起一块火腿, 笑道:“这道汤我在扬州时也是常吃的, 入了冬吃这个最好。扬州唤它是‘一啜鲜’, 我们原籍苏州, 父亲倒爱唤它‘腌笃鲜’。”
北静王吩咐边上侍婢盛了一碗过来, 也举起勺子吃了,果然味美鲜醇,与慕容以致道:“你总要近五年不肯叫这道汤上桌。”
火腿鲜笋汤, 原先孝义王慕容永年在宫里时最爱这道汤, 每每入冬总要见着它。只是宫里用膳有规矩,菜不过三匙。者汤自然也不能过三碗,孝义王在宫里时还十分克制。偶能出来, 总是贪嘴,要多用几碗。
自然, 也只有额外亲近的人才晓得这回事。
宫里头的人忘性大,纵然心里痛着, 外头也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这汤该什么时候吃还是什么时候吃, 就像帝位更替周而复始,总不会因少了一个人而断了。
慕容以致要吃这碗汤了,想必是大仇将报了。
慕容以致淡声道:“你一向是聪明的人,事事不必说全。”
聪明人只看结果, 不问因果。只因问了就要引火烧身,不如不问。
北静王低笑一声,道:“是,我也只问道这儿了。”
他们两个打哑谜,旁人或有不敢插嘴的,也有不想插嘴的。贾宝玉自然不晓得其中究竟,并不敢言语,只端着那玫瑰汁子,一面吃一面压低了声音:“玦表兄,近两日林妹妹在家都好?”
林玦颔首道:“劳你惦记她,你妹妹在家都好。”
宝玉又凑近了些,轻声道:“前两日我央老祖宗接妹妹来园子里住,妹妹倒不肯。宝姐姐也不来,那园子里还有什么趣味。”
“老祖宗接她过去住,原不该辞。只是近来过年家中琐事许多,倒要你妹妹帮着做一些事。另又说了,你妹妹如今年纪渐大了,总要学些理家的事,总不好一日日总想着玩。”
宝玉捧着琉璃盏愣怔许久,方才呆呆道:“虽是这个理,我却时时想着妹妹。”
林玦知道他自有一股执拗痴缠,并不理他,只伸筷子夹菜来吃。一时又听北静王道:“近日听闻今岁敬端大长公主要回宫贺岁?”
慕容以致颔首:“太皇太后总念着,这么些年了,回来一趟瞧瞧也是应当的。”
敬端大长公主乃是一位令人钦佩的公主,远嫁的公主大多不寿,敬端大长公主却过得格外好。旁的和亲公主,再别提回京,便是自在活着,也是个难题。
林玦亦久闻敬端大长公主美名,心中待她很钦佩。如今听人提及,不由侧头倾听。正当这时候,却听外头有侍婢道:“王爷,宫里有内侍来传旨。”
慕容以致筷子一顿:“什么事?”
“皇上请林大爷即刻入宫。”
林玦缓缓放下筷子,面色极其冷淡。自那日慕容永宽轻薄于他,两人不欢而散后,林玦再不曾见过慕容永宽。听闻他因水患的事被太上皇训斥了一顿,近来常在养光宫处理政事,便是后宫也入得少了。今日召见林玦,又是为着什么?
他定了定心神,待要起身,手腕却被身旁人握住:“子景,我陪你一并……”
“则年,我自个儿去就是了。”林玦另一只手覆在他手背上,静静望着他。“总该是我自个儿处置这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