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邢季的小厮赔笑道:“郡王爷仁厚慈悲,竟不知进只想退。既如此,便该叫郡王爷晓得,进了是死是活不可知,再往后退,却必然是死的理。”
慕容永宽命他往皇庄上来,本就是存着活活熬死他的心。只叫兰溪并上兰亭两个跟了来,无内侍服侍,也无金莼玉粒。若不是邢季得了命扮作小厮悄悄混入厨房做事,只怕康贤郡王一早吃坏了,到如今连尸骨都已寒透。
康贤郡王只当着还能平平静静活下去,只需夹紧尾巴做人便是了。却不晓得,他能这样平静活着,原是旁人替他挡着。那盆冷水原不是侍卫们泼的,只是与不是现下也不紧要了。一盆冷水,令他明白不进则死的道理,到底不亏。
恭仪伯被太上皇厌弃,是绝无指望的了。谨庄郡王醉心音律古画,于凡尘俗世一窍不通。唯有这位康贤郡王,算是先太子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弟。先太子的人品,倒叫他学了七分。
只可惜先太子没养儿子,若有个儿子,便是年岁小些,也是无妨了。
慕容以致在皇庄上用了午饭便回了京,也不及回府,命人送王太医回去,自入宫求见太上皇。
太上皇正坐在炕上看折子,听人来报,说是合睿王入宫了,忙命请进来。西太后坐于小炕另一侧,正拿了西洋小银剪修插瓶里的梅花。见状放下剪子,道:“我往外去转转。”
说罢,自出了暖阁,往花厅去了。
不多时慕容以致进暖阁来,太上皇道:“不必请安了,来坐。”
慕容以致见另一侧炕桌上摆着银剪子,便未上前。那厢宫人搬了绣凳来,他在上头坐了,便道:“今日入宫,有件事要回禀皇兄知晓。”
“旁的暂且不提,你先瞧瞧这个。”太上皇将折子递过去,他接了。展开一看,却是南边的雪灾折子。今年是多事之年,南边才经了水灾,尚未恢复元气,便又来了雪灾。太上皇长叹道:“听闻湖南等地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前车之鉴尚在,皇帝未经大事,朕难以将这件事交付给他。”
办好了,自然是皇帝脸面增光。若是办砸了,却是数以万计的性命,如何叫人放心。
慕容以致心中沉沉,眉头紧皱,随手将折子合上。“弟只会打仗,治理地方的事,弟不会。”
他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他打小便不曾学过如何治理家国,初时是太皇太后不肯叫他学。他这身份,若是学得好了便要令太上皇猜忌,若是学不好,又要令天下人说嘴。不如不学,当个闲散王爷岂不极好。后他沉迷打架,还误打误撞往边疆去挣出一身功勋,这是后话,自然不提。
故而现下,慕容以致瞧了这折子,也至多瞧出雪灾死伤得厉害。令他想应对的法子,却是不能够了。
“朕知道。”太上皇将他递过来的折子接过,放到炕桌上,轻声道:“昔日这雪灾折子,都是孝义王处置的。若孝义王仍在,朕何止头疼至此。”
他越想念孝义王,就更显出如今慕容永宽的不好来。活人永远抵不过死人,何况还是慕容永宽暗中推波助澜,令孝义王早亡。
慕容以致冷着面容,道:“弟不知皇兄心中所想。今皇兄提及孝义王,我倒想起一件事。前两日我在府里处置了一个丫头,唤作眉烟。”
只消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皇帝没容人之量,这是一早知道的事。故太上皇亦不见惊奇,只道:“皇帝太糊涂。”
“何止糊涂?皇上暗中谋害弟弟,陷弟弟于不孝不悌之地。巫蛊之术,何等诛心?孝义王早故,纵因他心绪不能平,皇上也有一份错处。另又说至舒郡王府。只因东太后昔年有心迎舒郡王府苏大姑娘与他为正妻,舒郡王府蒙冤受屈,他竟欲将苏大姑娘赶尽杀绝。苏大姑娘侥幸逃脱,最终仍不能避,死于其手。”他缓了缓,又道:“今日我还有件事想告诉皇兄,便是康贤郡王。好歹是皇兄的小儿子,母后捧在手心养大的,现如今在皇庄上病得奄奄一息。若非他贴身的丫头求到我门前来,只怕皇兄再见不着康贤郡王了。”
这番话说罢了,他急急喘息,却十分轻松,犹如出了口恶气。
太上皇面露怒色,斥道:“荒唐!他虽是皇帝,康贤郡王却到底是他的弟弟!如此不管不顾,也不顾忌史官如何落笔!”说着,朝外喊道:“吴复!”
吴复立即推门进来,躬着腰身道:“奴才在。”
“传口谕,即刻命人往皇庄上去,接康贤郡王回宫来。”
吴复领命,转过身才要出去,又听太上皇道:“回来!”吴复又转过身,太上皇沉默片刻,才说:“这事暂且不必叫皇帝知道。”
“是。”吴复出去。
慕容以致静坐一刻,端起茶佯吃,借着茶盏遮住半边脸,口中道:“皇兄,弟心有所属,有意婚嫁。长兄如父,皇兄自幼待我如子,这事自然得先告诉皇兄。”
听多了糟心事,陡然有这么桩喜事,太上皇不由喜上眉梢。因一时欢喜,竟忘了他心仪的人是个男儿郎。笑着说:“是哪家的姑娘?只管说,朕来赐婚。”
“谢皇兄!”慕容以致高声说了这一句,便起身撩袍跪到地上,扬声道:“辜负皇兄厚爱期望,以致仰慕的人是个男儿。以致非他不可,若是没了他,这一生再无趣味。以致愿作雌者,嫁他为妻。”
第177章 割表象合睿王真知, 请废帝西太后灼见
太上皇手中原端着茶水, 闻言手蓦然一抖,茶盏中温热的茶水泼了自己一身。
外头有宫婢听见动静,打帘子进来要收拾,还未迈步, 便被太上皇呵退:“都出去!”
帘子复又被放下,殿内殿外皆一片寂寂。方才慕容以致言语时声音格外大,殿外候着的奴才尽数听得清楚。如今面面相觑, 便是连呼吸声也不由自主放低。沈传志抱着拂尘, 随意抬了抬手, 叫他们退得远些。奴才们才退出去,那厢西太后由云纤扶着,偏又缓缓过来。
沈传志上前请安,低声道:“主子,合睿王还在里头呢。”
西太后略颔首,道:“那我先……”话未说尽, 便听屋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连带着太上皇愤怒的训斥, 一并夹带出来:“荒谬!”
西太后抬手命沈传志退下, 自往前走了两步, 在门前站住了,道:“太上皇纵然要教训弟弟,也该顾忌着合睿王的年纪。”
说罢,眼神示意云纤上前开门, 自往里去了。也不叫云纤进来,随手将门合上。
里头果然一片狼藉,慕容以致跪在地上,前襟倒不曾湿,却零散挂着茶叶。一只茶盏连带着盏托、盏盖摔得粉碎,散落四处。太上皇身上有一团深色的痕迹,瞧着像是水痕。
西太后走到小炕前坐下,口中道:“太上皇视合睿王为亲子,却到底不是儿子。要教训弟弟,也该给他留着脸。”
太上皇指向慕容以致,怒气未平:“你不妨问一问,他说出些什么糊涂话来!留着脸?只怕他这脸一早不要了!”
“你们兄弟间的事,原与我没什么相干。如今话只说到这处,听与不听,也都只是太上皇的事。”
慕容以致却陡然抬头,直视太上皇,竟毫不畏惧,直言道:“我爱慕林玦,皇兄一早知道了。今生遇着了,便是有缘。既然有缘,我绝不能将手松开!”
“龙阳之好原本寻常,却也没有舍弃了娶妻的!慕容以致,朕看你是昏了头了!”
“我如今倒觉着自个儿很清醒。”他慢慢握紧拳头,将藏在心底许久的话说出来:“便是真娶了王妃,我也不能有后嗣。与其如此,害了旁人家的姑娘一生,也叫我自己不高兴,不如不娶。与自己欢喜的人在一处,无论是男是女,是娶是嫁,总算舒心些。我这样的人不能留子嗣,原因如何,皇兄自然知道……”
他血脉太过贵重,太上皇固然疼爱他,却也晓得制衡的道理。他没有不臣之心,若是他的后嗣有了呢?故而他没有后人尚且使得,若是有了,今日的看重荣宠,只怕要打个折扣。
最不该的是叫帝王忌惮,昔日先太子便是败在这上头。
“你!”太上皇指着慕容以致,心口起伏,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些念头帝王能有,旁人却不该说出来。都是藏在美丽表象下的阴翳,直截了当提出来,便是损了脸面。太上皇抓起桌上一只莲花纹的铜香炉,抬手就要扔过去,却被西太后拦下。
“太上皇何必动怒?”西太后却面带薄笑,莫名泛出冷意。“都是实话,合睿王肯说出来,总比藏在心里好。王爷既然喜欢林家那小子,就由得他去。儿孙自有儿孙福,另想一想,便是太上皇千挠万阻了,又有什么用处,只怕太皇太后那里早已经松口了。”
太皇太后对这个小儿子别无所求,祖宗礼法,脸面荣光,也不指着他去挣。既如此,何必勉强他与一个不认得的姑娘面对面过一辈子,不如令他开心些,能得偿所愿。没有后嗣,合睿王这一脉也算是断绝了。太上皇总该更放心。这委实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太上皇未再言语,靠在大迎枕上细细思索许久,久得连身上湿的那片衣料都冰冷了。他才疲惫地闭上双眼,挥了挥手:“出去罢,朕不想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