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太子当日错就错在做得太好,却忘记太上皇并不只是他父亲,更是个皇帝。自古以来哪个皇帝盛年时权柄被威胁,都没能坐得住的。
慕容以致起身,拿着火钳拨了拨火盆里的炭:“今岁这年怕是过不好了,河南等地饿殍遍地,恐有雪灾,届时冻死的人想必更多。”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谁见帝王之下,多少枯骨冤魂。
陈居安静默许久,将身后那扇窗子隙开一条缝。这雪虽小,下得却密。这才多久,外头便一片白茫茫了。“真是干净,白茫一片,瞧着就让人欢喜。只是脏污藏在雪白下,瞧不见,却不是不存在。好日子过到头,也是该天亮了。听闻恭仪伯并上谨庄郡王近日府上都很艰难,炭火克扣,恭仪伯被圈禁倒也罢了,谨庄郡王府上的人都拿着郡王爷的皮大氅去当铺子里当了。幸而那家铺子是我认得的一个人开的,看了那衣裳上的印记,就知道不是凡品,后来才晓得竟然是谨庄郡王府上的。”
“能叫咱们看见苦楚的那就不是苦。”慕容以致将火钳扔到火盆里,激出一串火星,燎起又很快消散。“真正苦的你还没见着呢。且叫他们苦着罢,没受过这份痛苦,便不晓得挣命。真不到千钧一发九死一生的时候,谁都不肯上赶着往前送命!”
他悄悄使邢季带了自己的书信去与慕容永宣,那又如何?顾忌着兄弟之情,念想着父亲期许,他竟还想着再熬一熬,指不定就能熬过去。只是哪那样容易。今上同东太后一脉,那是不死不休的仇怨!
合睿王府的人到林府时林玦才吃了早饭,正坐在软榻上陪着林黛玉解九连环。黛玉一面低头解,一面道:“昨儿往贾府去见外祖母,外祖母说贾府的姑娘们都进大观园住了。等过了年,想叫我和宝姐姐一并住到园子里去。说是姑娘们说说笑笑的,也热闹。”
林玦歪在榻上看书,闻言眉目不动,随意将一页书翻过去。“你自个儿想不想去?”贾府前些时候已露出大厦将倾的模样来,听闻连丫头婆子的月钱都发不出去。后宫里娘娘说是有了身子,皇上万分宠爱,晋了做皇贵妃,一时又抖了起来。过了两日,竟又富了,平日的做派也尽数捡了起来。老太太倒有兴致在这隆冬腊月进园子去赏梅花。
固然摇摇欲坠,贾府仍旧是贾敏的母家。饶是再躲避,也无从避开这层。既绕不开,便仍如从前罢了。遇着花团锦簇时,为着好处便往上凑。将将颓丧了,又快快地躲着走,这不是林家人该做的事。
林黛玉若想去,贾府自然去得。祸患真来了避不开,不是自己的错处,罪不及己,亦不必惊惧。当坦然以对。
黛玉低着头想了一时,软声道:“我倒不想去。虽姐妹几个能时常一处玩很好,到底我如今渐渐大了,不能总想着玩。母亲如今要教养弟妹,不得一时闲暇,我总该帮衬着母亲一些才是。纵然不得力,那也是我的孝心。”
“又长了一岁,我妹子倒更懂事了。”林玦笑着摸了摸她头顶,道:“听说重元山上的梅花都开了,过两日领你往重元寺去上香吃斋饭。咱们自个儿待着,也能自得其乐。”
这话才落,那厢银苑打帘子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张帖子:“大爷,是合睿王府下的帖子。”
林玦坐直身子接过帖子瞧了,只见慕容以致的字铁画银钩,写道:冬雪初至,纷纷然如絮。仍记昔日邀约,静候美酒两坛。
看罢了他笑骂:“一日日地只想着吃。”说罢,便起身回里屋去换衣裳,吩咐有嬗:“送大姑娘回房去。”
黛玉放下九连环道:“我往母亲那里去。”
“那就叫有嬗送你往从善院去。我今日出去了,想必晚饭也不回来吃了,你告诉母亲一声,叫不必等着我。”
说话间便换了一身衣裳,再出来时黛玉已去了。他命登高并上望远几个进来,搬了那两坛子酒出去。幸而前两日便想着了,早早让人挖了出来。走到廊下了,温柔又匆匆追出来,将一只裹上细棉布的小暖手炉子塞到他手里:“大爷素日体弱,今日落雪冷得很。纵然裹着斗篷,也有寒风吹进来。抱着这暖手炉子,好歹有些暖意。”
“叫我拿着这个,外头人瞧见了倒笑话。”
温柔抿着唇笑:“若叫王爷知道了,却只会夸奴婢做得好。”
昔日慕容以致最不喜文弱男儿,娇养太过,反失血性。待真对林玦升起爱慕之心,这份不喜却又尽数成了好处。文弱成了温雅,娇养成了矜贵,便是失了血性,也成了不拘于时、内里刚强。
欢喜时,事事都是好的。
林玦到合睿王府时天色尚早,并不是用午饭的时候。有内侍在外候着,见他来了,忙引进去,躬着腰身笑:“王爷等了许久了。”
一路到锵势轩里,众侍婢自然晓得他与众人不同,并不通传,只打帘子请他进去。偏他进了屋子,隔着里屋的帘子便听里头传来说话声,间或还夹着笑声,不由蹙眉,扭头问欣馥:“什么人在里头?”
欣馥见他蹙眉便知不好,立即回话,却是答非所问:“原我们王爷一早就命人送帖子去林府,只是帖子不及写完,陈大人就来了。如今坐在屋子里的正是陈大人。”
“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林玦站住了,扭过身子对身后仍抱着酒坛的登高、望远道:“不必抱进来了,你们都出去罢。”
二人对视一眼,皆摸不着头脑,却也只得抱着酒坛出去了。
林玦也不要欣馥打帘子,自撩开帘子进去,口中道:“王爷好兴致,这样冷的天还大宴宾客。”
见了林玦,慕容以致欢喜不已,立时起身迎过去。他脱斗篷,慕容以致伸手接了满怀。“怎么穿这样轻薄的斗篷,我前儿才得了一件孔雀毛织的,那颜色衬你,又极厚……”
林玦冷眼睨他:“合睿王近来倒很爱絮叨……”
第172章 诉真心尽展深情意, 迎贵客大宴王孙子
慕容以致一再地被他明讥暗讽, 却并不恼,面上仍笑:“你不领情, 多少人盼着我这样絮叨。”
林玦不理他, 往里走了两步, 隔着一步远与陈居安见礼:“学生见过老师。”
陈居安知他素有心结, 只当没听着方才他与慕容以致的话, 只笑道:“子景打江南回来, 倒更清俊出众了些,果然江南水土养人。”待林玦并上慕容以致一并坐了,方又道:“你师母前些时候倒还念着你, 给你做了一双靴子。只是不凑巧, 偏你回来了,她却又回家去了,生生错过。”
林玦自拜在陈居安门下陈夫人便待他如亲子, 此间提及,他倒觉着自己方才的恼怒很小家子气, 原就不该。他羞惭道:“多谢师母想着我,待师母回来, 我再登门道谢。将才是我小气, 还请老师别怪我。”
陈居安并不言语,只抬了抬手中的茶盏,扬眉一笑,便将此轻轻揭过。
林玦命欣馥道:“叫登高他们把酒搬进来。”
欣馥应声去了, 陈居安才轻睨林玦,又瞧了慕容以致一眼。林玦倒还肯遮掩几分,规矩坐着。慕容以致却时时刻刻望着林玦,目色委实露骨。
陈居安擎着茶问:“你们已认定了彼此?”
林玦正伸手拿玫瑰酥吃,闻言手下猛然一顿,惊异望向陈居安:“老师……?”
“自然如此。”慕容以致按住林玦手背,与他四目相对。其中坚定果决,不可言表。“子景,咱们已相许一生了,难不成还要瞒旁人一辈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思之如你父亲,告诉他知道,也是应当。”
话虽如此,却突如其来,叫人无意防备。林玦心中仿若失桨小船,在江流滚滚中此起彼伏。好险几个浪打过来,几乎将他吞没。
陈居安见他一味低着头不说话,只当这并非林玦所愿,冷声问道:“是慕容以致强迫于你?”
“我若不愿,谁能强迫我?”他不愿陈居安误会慕容以致,陡然抬头:“自然是我心甘情愿。”
纵然陈居安见惯风浪,此刻也不由心内惴惴。举起茶盏吃茶,温热茶水入口,却吃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不是条好走的路……”
林玦这时反倒平静下来。原先顾虑许多,真到这时候才明白,原来说出口也很容易。不过是一道门槛,总是不迈步,就仍是在原地。若是鼓足勇气过去了,即使直面惊涛骇浪,阴霾也总会过去,光明终究要来。
他道:“老师何曾见过,这世上有好走的路?我们如今在一处,并没想着旁的。不过是见着彼此时时欢喜,故而才想时时不分开。”
慕容以致将林玦的手握住,他掌心滚烫,几乎将林玦灼痛。“我驰骋沙场,饮血半生。亦见过至高至繁华处,回头时却只望见一个林子景。思之,你总不该像那些迂腐的人一样,只想着传宗接代。”言至此处,他唇角溢出苦涩笑意。“我如今这样,无论是不是那位独揽大权,无子嗣后人,倒更叫他们放心些。”
太皇太后与先皇嫡出,太上皇疼爱有加的幺弟,偏又手握重兵,捏住边关咽喉。这样的人,但凡他又一分不臣之心,谁能拦得住他?故而他无子嗣,沉迷男色,反叫人更放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