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一早料到的事,来得过早些罢了。”原就知道,太上皇看重的氏族,到了今上这里,必然是要遭受冷落的。只是太上皇原正值壮年,便是退位了,亦未放权。再没料到他令皇上亲政来得这样快,快到他们尚且不及部署,毫无预兆便承了这份冷落。“后宫不得干政,你往宫里去,也别问叫娘娘难说的事。只问娘娘在宫里好不好,娘娘自然晓得该怎么回你。”
“是,妾身知道。”自北静王书房内退出,北静王妃果然命人递牌子入宫。不多时那人便回来回话,说是娘娘明儿能见她。
第二日清晨,北静王妃早早起身,净面梳妆,穿上王妃吉服,便往宫里去了。
在家中时娇娇怯怯的小姑子,到了宫里头终究是不一样了。纵然北静王妃是女眷,在宫里头皇后娘娘不发话,也唯有隔着珠帘见她。皇后娘娘容色端庄,凤袍齐整,端坐于珠帘后,平白就叫人生出一分不可亲近的滋味来。
北静王妃恭恭敬敬与她行了大礼,皇后命人搀她起来,赐坐。才道:“自家嫂嫂,不必这珠帘了,撤去罢。”
宫婢上前来撤了珠帘,北静王妃才坐得近了些。
皇后温温微笑,问道:“许久不见嫂子,哥嫂俱都安好?”
北静王妃原在家中时便与这小姑子相处得好,此时见她年纪虽小,面上口吻中却已是一派老气横秋,不免心有测测。因望着她道:“我们都好。娘娘在宫里头……也该好生……”
在宫里过得不好,这是大不敬的话。北静王妃不敢说全,只露出只言片语来。
皇后唇角带笑,道:“这些话也唯有嫂子会与我说。”宫中锦簇花团,谁又见着内心的苦楚了。再没一个皇后能做得像她这样委曲求全,纵然太上皇当日对东太后亦无十分情意,到底面上做足。到她这里,皇上却连半分虚以委蛇都不肯。纵然是现如今失子失宠的周贵人,她也艳羡得紧。到底曾有过浓情蜜意时!
“皇上厚爱娴贵妃……自然是有娴贵妃的好处……”北静王妃小心翼翼瞧了她一眼,不着痕迹规劝:“娘娘是皇后,母仪天下……”娴贵妃再好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妃。纵然她来日养了皇子,那也是皇后娘娘的儿子,与她没什么相干。嫡母与庶母间如隔天堑,轻易不能越过。故而皇后只需做好皇后分内的事,争风吃醋亦不必。
皇后轻笑道:“嫂子放心,却轮不着我与她相争……北静王府现在定紧要的是稳住,叫旁人乱他们的,咱们兀自不动就是了……”
娴贵妃母家声势日盛?不,皇上不会允贾府一家独大,这回不是连着吴府一并抬举了麽。自然,他们是该抖起来了。出了一位圣眷优渥的娘娘不说,便是娘娘的父亲也得了重用。只是这抖也抖得不长久,瞧着吧,有的是人要暗中下黑手。既如此,北静王府何必出手,倒平白惹一身腥臭。
不过几日,河南那处果然出了大事故。骤雨连绵,偏堤坝被冲毁,一时间死伤无数,尸横遍野。皇上拨赈灾米粮下去,中途被层层克扣,至灾民手里时,竟十不存一。那处遍地饿殍,竟有易子而食之相。
与此同时,贾政被参。奏折中字句愤懑,道河南饥荒遍野,疫病扩散,死去的人已堆积如山。而贾政在府中仍穿金戴银,不顾百姓吃糠咽菜,只怕胭脂米吃着尚觉不能入口。
皇上第一回料理政事,有心要遮掩。便命北静王过去处置,务必将此事盖严实。万不能泄露出来叫太上皇晓得,否则他亲政的时候更远。原本俱都算好,既有疫病,染了病的民众当场焚烧了就是了。另一并带些米粮过去,好歹将缺口堵住。
再不料太上皇几个心腹大臣竟将此事完整无遗,奏请太上皇明察。
太上皇勃然大怒,即刻命贾政卸任,押解回京。至于皇帝,现如今罚是不能罚了。
当日林海亦在当场,只见太上皇对着皇上看了许久,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慕容永宽,你真是叫朕失望……”
自他登基,便再没人能指名道姓地喊他。现如今太上皇这样唤他,却是十成十地失望了。
林玦听闻这事时,正与慕容以致对坐于合睿王府暖阁内手谈。慕容以致昨日才回来,对外只说是太皇太后抱恙,想见见小儿子,便匆匆令他从边关回来。偏才回来,便出了这事。
下人回禀了此事便下去,林玦落下一字,趁着慕容以致举着棋子思索的时候,拿起桌边的芝麻糕来吃。“水患年年年年防治,岁岁无果。洪涝之灾,原在意料之中。赈灾米粮经受层层克扣,也是寻常。皇上错就错在妄想将这事掩住,还命人将尚存气息的灾民就地焚烧。再没听过闹了灾祸,皇帝不想着救灾,而要千方百计将事情掩住的。”
“他与旁的皇帝不同,上头还压着一个太上皇,做事施展不开手脚。既想要去亲政,不说有什么丰功伟绩,总不能出这样大的岔子。皇上太急切了些……”慕容以致终落下一字,端茶来吃,冷笑道:“也太阴毒,不是大丈夫所谓。竟不像个男人,还妄想与我争夺你!”
“又开始胡言乱语!”林玦气恼,将剩下一半的芝麻糕放入口中,待咽下,方又道:“今儿是你回来的第二日了,还不进宫见太皇太后?”
既然是因着太皇太后病了,才千里迢迢召他回来。他到了京城,又不入宫,岂不是叫人生疑。
“今日皇兄才发落了皇上,我若去了,也见不着皇兄。不如待此事尘埃落定了再入宫,也清净些。”他面带不耐,“宫里头说话总爱说半截藏半截,见许多人,倒叫我头疼。”
慕容以致低下头,眼中闪过寒意。慕容永宽这回栽了个大跟头,也是因着他自个儿固步自封的缘故。太扶持后妃母族,岂不想想,要凭着送姑娘往宫里去挣前程的人家,哪里是真有本事的?
他只想着后妃母族是自个儿手下的人,却没想着,真正治国靠的本不是姻亲关系,否则要科举、武举何用?
且在坑底待着罢,过些时候他将千斤巨石压上去,一定要他永世不得翻身。皇位坐得太舒畅,总想着要寻旁人的晦气。就别怪旁人将他拉下马,自个儿坐到那呼风唤雨的位置上去。
林玦自然不晓得他有这样的念头,只想着待此间事罢,他将两人的事告诉父亲母亲,便跟着慕容以致往边关去。一是离得远,不叫他们面上难堪。二是若他们真不肯宽恕他,他往外去了,也不在跟前碍他们的眼。至于这三,自然是天高皇帝远,好绝了慕容永宽的心思。
“帝王争斗,权柄更替,苦的都是百姓。”林玦望向窗外,秋霜已降,冬至将来,万物凋零,百花零落。唯有这松,年年月月常青,日日夜夜久翠。“便是惹了太上皇并上皇上厌烦的恭仪伯,如今被圈禁了,也是好吃好喝供着。那些灾民却是吃了这顿没下顿,寒风瑟瑟,许连遮头的片瓦都没有。”
第170章 荣国府祸起四下乱, 周贵人宾天了诸事
贾政做事出了岔子, 被卸职押回京城。贾府众人瞬间如坐针毡,竟是一时半刻也等不了了。
贾母拄着拐杖连连捶地, 只是那力道也很虚弱。她眼中落下泪来, 哽咽道:“这叫怎么回事, 怎么就养了这样一个孽障。”
王夫人亦在侧坐着, 以帕覆额, 双眼紧闭, 泪珠儿纷纷滚落。也不说话,只一味地抽噎。
“老太太好歹紧着自己的身子,也没说就是二老爷的错处, 万事还得看回京后是怎么个说法。”邢夫人亦是满脸愁苦之色, 上前扶了贾母在大炕上坐下。一面命鸳鸯端茶来,一面抚着她心口,好叫她气顺些。
说着, 只听外头有人走动的声音,不多时, 果然王熙凤进来。她近来总懒懒地提不起精神,原是称病在房里歇息的。听着这消息, 却只能穿上衣裳, 扎挣着起来,匆匆往贾母屋子里来。走得越近,越觉小腹胀痛,知道是小日子要来了, 并不十分在意,只等着强撑过这一回,过会子回房去再请个大夫来瞧。走进房里,到底面色有些白。
她先同贾母等见了礼,这才上前,端着鸳鸯手里的茶往贾母面前送。掀开盏盖,贾母倒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她强笑道:“照我说,老太太这样忧心,大可不必。任上没办好差事,办砸了的大有人在。怎么到了我们二老爷这里,老祖宗就担忧得这样?这是常有的事,再不济,我们还有娘娘呢……”
现如今娴贵妃俨然成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圣眷优渥,恩宠在身,好歹能在皇上跟前说上话。
贾母心口发闷,停了许久,方才道:“你们老爷自个儿不成器,倒要央女儿去救他!娘娘在宫里头,外头出了什么事,一概不晓得的。如今倒为了这个去扰她清闲……”
只见王夫人陡然起身扑倒在贾母跟前,伏在她膝头哭道:“老太太不去,明儿我往宫里去。好坏求个准话,究竟是要死还是要活。我已失了珠儿,断不能再失了老爷了。终归是我嫡亲的女儿,成了娘娘也仍旧是老爷的女儿。在娘娘跟前拉下脸子,不是什么跌份子的坏事。还请老太太许我去了罢……”
这呜咽声听着格外悲切,倒叫人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