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那谁来衬托我聪明?”叶春深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把话题拉回到正事上,“我多话了,裴舵主继续说吧。”
对于早年间恶名满天下的裴轻,叶春深说不上讨厌,也不太喜欢——因为这个人相貌虽然出众,却不是叶有期那样令人心生亲近的好看,而透着浓浓的阴郁感。更兼之此人讲话总带着三分冷笑,仿佛觉得面前的人都是蠢货,十分不讨喜,所以叶春深也始终对他难以卸下心防。
——在她看来,这种阴暗诡谲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变幻莫测地阴你一下,实在令人难以放心。
“迷魂引的厉害之处,不是毒物瘴气,而是里面布阵的幼蛊,它们天生会分泌出致幻之物,进了阵的人往往迷失本心,谁也不知道会看见些什么,届时自残自伤,或者互相残害,都只有天知道。”裴轻望着那一团暗色的树林,神色里透出意味不明的恨意来,“布阵之人让你踏入其中,沉沦其中,只能任人施为……或者变成蛊虫的肥料,死无全尸。”
“这种地方,只有两个法子,要么用人命填到蛊虫休眠,要么就赌一把自己不会沉迷幻境为人所趁,你们觉得哪个好一点?”
“……阵眼怎么找?”叶春深问道。
“我不知道。”裴轻把手一摊,“既然是苗疆禁术,哪儿能人人都知道怎么破解?”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么逼将士们送死,要么我们自己去送死?”叶春深声音冷了下来,“有期千方百计邀你留下,你就只能给我们出这样的主意?”
“呵,三小姐这话说的。”裴轻笑起来,“裴某也没想留下啊,何况,难不成在下的诚意需要体现在……陪你们一块进去送死?”
“你!”
“先回去。”叶有期皱着眉看了一眼密林,适时出声打断了呛声的两人,“走。”
等到回了逐鹿坪,叶有期也没多说什么,直接散了,只是嘱咐迷魂引的事情先不要对将士们提起:“这件事有定论之前,别惹得人心惶惶。”
“师兄,你不能去。”见叶春深和裴轻都走了,杨弋忍不住开口道,“谁知道那鬼地方会有什么,你要是出了事……”
“放心,师兄不是那么冲动要去送死的人。”叶有期笑笑,“总能想出办法来的,你先回去歇着吧。”
杨弋原地站着没动,死死盯着他,那眼神颇像随时准备上来咬人的狼崽子。
“……你那是什么表情?”叶有期无奈道,“忽然这么凶?”
“上一次在扬州,你也是把我踹下船,自己却落在封缱手里……差点丢了性命。”杨弋不依不饶,“师兄,我不想再眼睁睁看你涉险却什么也做不了,我……我可以保护你,我也能为你做任何事……你相信我好不好?”
叶有期一愣,似乎是没想到杨弋忽然说出这么郑重的话来。他眨了眨眼,笑道:“傻话,哪有当师兄的,反过来还要让师弟保护的?”
“我……”
“好了好了,我保证不会贸然进去送死,我还没活够呢。”叶有期盯着城门守卫手里的火把,若有所思,“你先回去歇着,有了法子,我一定找你——你这不死不伤的蛊王之身,咱可不能浪费了不是?”
“你保证?”杨弋一脸怀疑。
“……保证,我发誓好不好?”叶有期对杨弋这种瞬间倒退回三岁的本领简直无可奈何,“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要是太平时候,你这么大,都该成婚生子了。”
杨弋僵了一下,忽然硬邦邦顶道:“师兄你自己怎么不成婚?”
“呃我……情况不一样。”叶有期笑了笑,“原因有点复杂,以后有机会再对你说吧。”
他那时候还想着,等一切都结束了,等他报了仇,等什么都尘埃落定了,他也许能把自己和师父的事对师弟讲一讲……毕竟师弟一直都敬畏师父,要是他知道了,只怕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所以,还是以后再慢慢来吧。
他看不懂杨弋深藏眼底的求之不得,也忘记了有些话晚一时,或者就最终晚了一世。
上一个夜闯他卧室的人什么下场,裴轻都已经不记得了。
而且,好一段时间没杀过人,搞得他对血的味道都有点陌生——这导致抽出铜笛的瞬间,他觉得自己甚至是有点兴奋和期待的。
“嘘!”一把重剑挡住了他的铜笛,叶有期在黑暗里朝他轻声道,“是我!”
“……”裴轻深深觉得自己怕是没睡醒,叶有期三更半夜上他这干嘛?
“我有了个主意,需要你跟我去试试。”叶有期丝毫不觉得自己扰人清梦,“快起来。”
“……”谁给你的勇气大半夜杀到“前”情敌屋里,还这么不拿自己当外人?
虽然一肚子怨气,裴轻还是很快收拾停当,跟着叶有期踏着夜色出了逐鹿坪。一路上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脑子有病,该不会是跟这群人在一起待久了,变傻了吧?
“喂,你硬拉我出来,到底想试什么?”裴轻没好气地开口,“就算碍着你少谷主身份我不想杀你,你也……”
“我觉得,这世上的虫兽,没有不怕火的。”叶有期答道,“我一晚上都在想这种可能性,那个迷魂引,有没有可能里面的蛊虫也怕火?”
“……布阵的蛊虫丝潮湿得很,而且再生能力很强,你一个火把扔进去,最多烧穿一小块,它们很快就能恢复的。”裴轻拉着缰绳,嘲道,“这么简单就能破阵,还能叫什么禁术?”
“一小块没什么用,要是整个阵同时起火呢?”叶有期回过头,眼睛在月色下显出温柔如同黑曜石的颜色,熠熠生辉,“若是有很多条浸了火油的粗绳,遍布这阵中,让那林子一瞬间着起冲天大火呢?”
裴轻睁大了眼,一时间竟然没有说出话来。
他究竟是迷惑于那一瞬间对方身上类同廖云归般强大温和的气质,还是震惊于这个看似简单却从来没有人想到过的主意,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好半天,他才逼出一句:“……所以?”
“所以我喊你跟我一起去试试,一个火把,到底能烧穿多大地方,能保持多久……这样我们就能算出,到底多少绳子和几个人,才能完成这件事。”叶有期看了看已经在不远处的树林,那里鬼气森森,散发着腐败萧索的气息。他跳下马,拿着火石点着带来的火把,就擎着那一束火光,朝着迷雾的尽头而去。
裴轻勒住马头,感觉自己此刻恍若坠在回忆的噩梦中,而那梦里,却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相似的黑夜,相似潮湿惹人生厌的瘴气,他孤身一人陷入茫茫无边的迷魂引,在其中见了多少渴求倾慕的画面,见了多少两厢情悦的美景,却在神魂颠倒的时刻忽然感到剧痛自心口传出,然后睁眼便看见了狞笑着的血骨的脸。
多少年生不如死受控于人,皆由此而生。
然而如今,浓墨一般的暗夜中,一点火星带着温暖和希望迫近,那燃烧的火光触及密密麻麻的丝网,瞬间将粘稠密不透风的幻境烧穿了一个窟窿,将他从喘不过气的噩梦里一把拉出来,人世间清冽的空气一瞬间涌入身体,竟然撞得心口微微发疼。
而在那仿佛烧干世上罪恶的火焰前面,一身黄衣的叶有期回过头来朝他一笑:“有用哦。”
第六十二章
夜探洛道归来,叶有期心里有了底,便开始着手安排人准备火油和麻绳,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裴轻竟然也一反之前冷嘲热讽的态度,跟叶有期一起挑选绳索用料,计划长度粗细,常常在议事堂跟叶有期两个人待到很晚,仿佛变了个人。
有少谷主坐镇,舵主杨弋不整天阴森森了,叶三小姐也不拖着重剑追杨弋讨说法了,就连杀人如麻的裴舵主都好相处了很多……而且,众将士习惯了裴轻魔鬼式的操练,慢慢也没人抱怨了,一时间,逐鹿坪这边竟然显得一派和谐起来。
“杨弋从这进去。”叶有期点着地图上的路线,安排道,“你刀枪不惧,百毒不侵,所以这一趟非你出马不可……你记着,不管看到什么,都要时刻告诉自己那是假的。”
“裴轻会给你一枚特制的丸子,压在舌下,感觉情况控制不住的时候咬破,可保你片刻清醒。”
“若有意外……”叶有期顿了顿,望向杨弋,一字一句道,“什么都别管,直接撤退回来。”
“我跟他一起去。”叶春深站起来,“只有一个人太危险了,而且凭他一个也没办法把绳子遍布到每个地方。”
“有人一起去才危险。”裴轻凉凉地接话,“若一个人在里面发狂,伤的还都是阵里头的东西,要是两个人,那可就说不准什么下场了。”
“我去,这种事,当然该我去。”杨弋看了叶春深一眼,低下头,“我一个就行。”
叶春深瞪了他一眼,没有再吭声。
“绳索长度足够横穿树林,我们准备了五条。”叶有期把手指点在地图上敲了敲,“你系一条在腰上,再拿两条——另外两条前端都固定有楔子,需要你进去之后寻机会尽力掷出,让它们尽可能地散布在密林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