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有期猝不及防,当时就惨哼了一声,顿时什么绮念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那里疼得火辣辣的,显然对于这种“半年用一次,用一次顶半年”的短时间无节制采撷发出了强烈的抗议。
“有点肿了。”廖云归垂下眼睫,伸手找了软膏给他慢慢擦进去,“下次不能这样了。”
“……哎。”叶有期痛得抽气,却又被对方手指的动作撩得心里痒痒的。
清晨的日光还朦朦胧胧地,屋里的一切都看不清晰,但近在咫尺的这张面孔,温雅端方,眉眼如画,他看多少次也看不够。
想当初他在万花谷初次明了自己心中渴望的时候,曾惶恐不知如何自处,师父是那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人,哪能容他那些放肆念头亵-渎?他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能当个可心的徒弟,终生侍奉左右罢了。
谁想得到,他竟然有幸能有今天?
如此青丝纠结缠绕,身体无缝契合的当下,实在太过美好,让他控制不住地想把这短短时光无限拉长,变成一辈子。
阿遥低低叫了一声,把叶有期从走神里拉了回来。
不远处,白帝城的白雾已经隐约可见。
这一天的清早,瞿塘峡的将士们如往常一样早早起来,有人训练,有人打扫,忙碌而不忙乱地开启了崭新的一天。
忽然有人发现了熟悉的身影,顿时激动道:“少谷主!”
“是少谷主回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附近的将士纷纷围拢过去,见了亲人一般欢迎叶有期的归来。
叶有期万万没想到能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顿时有点受宠若惊:“我回谷的这段日子都还好吧?大家都辛苦了。”
“少谷主!您可算是回来了!”有人苦着脸说道,“裴舵主……裴舵主实在太过分了!”
“……啊?”叶有期万万没想到是因为裴轻,皱眉道,“他怎么了?”
有人起了头,众人也就不避讳什么了,开始七嘴八舌地告状。原来裴轻接了叶有期的印信,难得最近无战事,他不老实享清福就算了,这段日子居然不分白天黑夜的玩紧急集合,把大家都急吼吼地召集起来,才懒洋洋地说自己有个什么东西掉在某处了,让众人三更半夜拉练一样绕着瞿塘峡跋山涉水。然而大家苦哈哈地把到处翻了个遍,也照样找不到裴轻“丢了的东西”,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众人难免怨气沸腾,但是碍于裴轻身份和一向闻名遐迩的毒辣手段,只好敢怒不敢言,简直快要憋死了。
叶有期开始听着还有点茫然,但到后来,他就忍不住想笑了。
早年间杨弋曾经跟他说过,天策府军营里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他跟着姐姐杨孜在营里待过一段时间,每晚睡觉都睡不踏实,因为随时随地都可能夜半哨声集合,把杨弋郁闷得要死。但是所有天策府的将士们,却无人抱怨,不管哨声何时响起,大家都会安静而迅速地穿戴好盔甲,集合到该去的地方。
杨弋讲的时候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但当年还不满二十岁的叶有期听了,却从心里觉得向往而钦佩。
铁甲铮铮,军人傲骨,都是要浸透了血汗才能磨砺得出。
来到恶人谷,沈筠拨给他的军队在每个小队长手里各有各的训练方法,叶有期始终不曾多加过问,更没有想起可以如此锻炼将士们服从命令、永远警觉、时刻保持在战斗状态的方式。
到底是裴轻敢想敢做,从不怕旁人背后诋毁。
大家抱怨良久,不见一贯随和的少谷主给上一点应和的意思,顿时都有点忐忑,慢慢就没人说话了,安静的要死。
“呦,看看大早晨起来都闲的,让你们聚众聊天了吗?”裴轻冷笑着从城门内走出来,“罚全体绕城跑十圈,少一圈,等着领五十板子吧。”
“!!”众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却都偷偷瞅着叶有期,没有动弹。
裴轻看在眼里,忍不住笑得更嘲讽。
“唉。”叶有期摸了摸阿遥的颈毛,开口道:“什么时候开始,连舵主下命令,都可以不听了?”
黄衣的青年歪歪头,摆出一个淡淡的笑来:“二十圈吧。”
“你不用费力给我立威。”眼看众人都哀嚎着跑圈去了,裴轻才冷道,“左右我也是闲来无事操练他们玩玩,你既然回来了,我便走了。”
“如果我有朝一日当上谷主,你就是副谷主。”叶有期慢条斯理地揉了揉手腕,稳稳开口,“若你觉得不够,谷主的位置也可以给你……这个让你受苦受难却又无法离开的地方,你不想将来亲自制定它的生存法则吗?”
“……”裴轻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傻吗?”
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恶人谷第一席位,如此轻描淡写说给人就给人?且不说沈筠答不答应,就算那位置真的能给,谁有那个命、有那个能力坐得稳?
“我只是希望你能留下来帮我。”叶有期把手一摊,分析道,“洛道守将李彦出身南疆五仙教,懂不少阵法和蛊术,我知道你懂那些……”
“哎呦,知道要招揽人心了。”裴轻似笑非笑,“可惜,我这个人,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忠心……我替血骨做事,是因为他捏着我的小命;我为沈筠效力,是因为我无处可去,现在我身为舵主,没有谷主的命令,根本不用奔赴前线要死要活,只要舒舒服服待在谷里醉生梦死就行了……我凭什么要来帮你?换言之,就算我今天答应帮你了,来日别人给了我更大的好处,我说不定就会背后捅你一刀啊?”
“我不怕你背叛,只要你自信能让我一蹶不振。”叶有期直视着裴轻,“沈筠也好,什么血骨也好,他们拿你当一把利刃——可是利刃再好用,也不过是个死物而已。”
裴轻脸上的笑凝固了。
这话字字见血,戳准了裴轻的所有痛处。他生命中的大部分人,都恰恰是不把他当个“人”来对待的。
剩下的那小部分——他的娘死在继父手上,而廖云归,虽然救了他,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如果当初那个少年能伸出手来,对他说一句“跟我走吧?”的话,他的人生,理应和现在完全不同。
——或许,却邪剑廖云归身边跟着的,就会是他了。
“我希望你留下来,是以伙伴、朋友的立场。”叶有期继续说着,“我尊敬你,也愿意等你考虑清楚。”
裴轻沉默了一瞬,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当初……是怎么让廖云归收了你做徒弟的?”
“死缠烂打啊。”叶有期笑了,“我从扬州一直追师父到昆仑……师父心软了,就答应收我做徒弟了。”
原来如此。
裴轻想,自己会输,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世上,原本就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处事方式和性格,就算遇到同样的境地,有人会望而却步,有人却会一往无前。
他是该放下了。
洛道的天空弥漫着一种陈旧腐烂的气味,昏黄的天际风雨欲来,几乎压顶。
“将军,这阵法……能拦住恶人谷?”
“呵呵。”一个个子矮小的中年男人把手里的虫笛塞回腰侧,笑道,“他恶人谷来多少大军,就等着在这里成为我养蛊的材料吧。”
在他眼前,无数若隐若现的蛛丝缠绕在林间石上,形成了诡异的形状。那丝从若隐若现变成完全不见,周围的地方顿时笼上了一层凉森森的白雾,让人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是若仔细去听,就能听到那雾里隐隐振翅之声,令人毛骨悚然。
第六十章
夏末,一个从瞿塘峡传出来的消息,让恶人谷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那个白骨陵园的舵主裴轻,恶人谷臭名昭著却习惯于独来独往、对任何人示好不屑一顾的杀人疯子,居然投入了少谷主叶有期麾下——这大概能算恶人谷近几年不可思议的事件之首了。
沈筠神色漠然地合上手里的古籍,笑了笑:“能拿下裴轻,他倒还有点长进。”
一身黑衣的暗卫恭谨回道:“是否需要属下去探一探裴舵主此举虚实?”
“不必。”沈筠想了想,“你带着我的印信,去瞿塘峡一趟,让有期择日进攻洛道罢……南屏山前面就剩下洛道和苍山了,我不会再派人帮他,能不能拿下来,全看他的本事。”
“是!”侍卫领命而去,屋子里又剩下了沈筠一个人。
“阿辞,你儿子……其实也不是一味心地善良的蠢货呢。”沈筠站起身来,走向寒气四溢的冰棺,把手指覆了上去,“我前几日得了消息,我在浩气为你种下的好东西……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了要成熟的征兆了。”
男人的眼神温柔到可以拧出水来:“你说,我们是不是要苦尽甘来了?”
无人应答,那原本静止不动的冰棺却仿佛在沈筠手下汲取到了养分,开始微微地震动起来,恍若有什么东西不肯再蛰伏,几欲破棺而出。
“啧,还不是时候呢。”沈筠微微皱了下眉头,伸手掀开冰棺一侧架子上的布帘,从里面掏出一个坛子,撕开封口,把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全倒在了盛放冰棺的石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