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勒住马头,马蹄踩在浅浅水流中,荡开一圈涟漪。
季流年为人耿直,一生光明磊落,廖云归从来都是欣赏的,然而将军暮年,到底是关心则乱,下了一着错棋。
结局必然满盘皆输。
廖云归没有动手杀人,但一席诛心语,却也是字字不可收。他的剑沾惯了敌人的血,如今对上自己人,虽手无寸铁,却生生被自己说出口的那些只言片语刺得心痛难当,满腔悲凉。
苍山洱海此间事情未有结果,暂时回不得浩气盟。白衣的道士原地徘徊良久,最终拉起缰绳,一路朝着昆仑方向去了。
他背后青山如黛,绿水若哭。
第五十七章
白羽褐眼的信隼低空盘旋了一圈,飞走了。
“你在给谁送信?”杨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仍有些虚弱,“云归吗?”
“……给万花谷。”宋子鱼没想到杨孜居然出来了,赶紧过去把人揽住,“你身子也没好利索,出来迎着风不好,我们回去吧。”
杨孜低低笑了声:“我哪儿就有那么弱不禁风……”话没说完,她自己先哽住了,索性扭过头看天,“其实今天天气还好,衡山这边的风景真的不错……”
“等盟主的病稍好点,我们就先回万花谷。”宋子鱼扶着她走到亭廊边坐下,给她披上了一件薄衣,柔声道,“你这么多年也没好好欣赏一下谷里的景色,等我们回去了,你一边养身子,一边慢慢看……等你好了,咱们就出门游历,把没去过的好地方都走个遍……”
“子鱼。”杨孜打断他,轻声问,“我再也不能上战场了,你开心吗?”
这问题没法回答,宋子鱼只能叹了口气,温言劝道:“你的腿只是暂时行动不便,以后会好的……”
“我有点乏了,先回去了。”杨孜却不肯再听,站起身来,也不要宋子鱼搀扶,一瘸一拐地回屋去了。
她曾经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东都之狼,理想的死法应当是血染长-枪马革裹尸,如今大好人生戛然而止,射出那一箭的,甚至还是她的亲弟弟。
兵权被夺,军队分崩离析,曾经醉卧沙场的杨将军一夕之间就只能卧病在床,看着窗外白云倏忽,光阴流逝,过起了被“保护”起来的日子。
不甘,不愿,然而无计可施。
她想,不该迁怒宋子鱼,宋子鱼这些年待她已经足够好,为她担惊受怕也已经太久,不想她再去打仗也是情理之中。
她也想,不要怪杨弋,杨弋一个人被带到恶人谷,丢进万毒坑,变成如今这样……都是自己没有看好他,没有尽到当姐姐的责任。
可她还是心里乱糟糟的很难受——他们杨家到这一代,只剩下了她和杨弋两个,她从小参军,想着光耀门楣,保护弟弟,却不成想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不能策马执枪的杨孜,又有什么用呢?
还不是纵然尽力挺直腰杆,却依然只能慢慢地、踉踉跄跄地前进?
所谓“物是人非”,大抵都是因为人事易变,草木却长情。
叶有期第三次上昆仑小遥峰,既不似第一次的狼狈不堪,也不似第二次的满心纠结,却也全然说不上心情好。
——如此想来,他每次来这里,都是处于各色困境里,倒是总能神奇地在此地遇到些机缘,找到些安慰——就恍若冥冥中受着父亲灵魂的庇佑一般。
沈筠屋里所见到的奇异景象,令人没法不在意,但叶有期又毫无头绪,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匆匆出了恶人谷,心乱如麻的他也不想赶回瞿塘峡,索性半路转了方向,来了小遥峰。
这昆仑山上的世外桃源,风景一如往昔,并不因来往此间的人有分毫变迁,反而让人觉得安心。
阿遥骤然回了故乡,很是开怀,一头扎进温泉里嬉闹起来,叶有期坐在水边托腮看着它,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一点。
其实当个小动物也没什么不好,喜怒都简单,哪儿来人世间那么多烦恼。
四下无人,叶有期索性放松下来,仰面躺倒在草地上,随意揪了根草叼在嘴里,眼前所见,是小遥峰碧蓝的天空和温柔美丽的雪林,美得简直不像是这等苦寒之地会有的地方。
等他回了瞿塘峡,大约要先找杨弋谈一谈,再好好安排一下接下来的行动,南屏山之前,只剩下苍山洱海和洛道两个据点,他临走的时候听说苍山的守将反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还要回去再确认。至于洛道,那边的将领据说是个好武成痴的人,除了武功不错,还懂些五行阵法,恐怕洛道那还要有一场硬仗……
轻微的脚步声顺着空气飘进他耳朵里,叶有期一惊,翻身起来抓起剑躲在了温泉边的大石背后,手里轻剑出鞘半寸,随时准备先手进攻。
阿遥见他如临大敌,也跟着从水里窜了出来,屏息蹲伏在他旁边。
小遥峰地势险要,非轻功过硬之人不能上来,而来人脚步气定神闲,显然功夫不低。
究竟是什么人?
“那边的朋友,在下只是来此寻找寒铁,无意与人争执。”清淡的声音响起,“如果阁下恰好也没什么一战的心思,你我便各不干涉,各行己便,如何?”
廖云归刚靠近小遥峰峰顶,就感觉到了一股剑意,还在心里感叹了一声没想到有人先来了,也不知道寒铁还在不在。
他出了苍山洱海,心里憋闷,索性一路北上来了昆仑。叶有期虽然得了神兵“断水”重剑,手里的轻剑却始终不是什么名器,这小徒弟没有学过锻造,不太懂矿石,上次带回去的寒铁纯度不够,只打了一把短剑,到底还是纪念意义居多,平日里也很难用得上。所以廖云归想亲自来一趟,寻些好的寒铁矿,配上他前些年存在方云飞那里的珍稀龙血石,帮徒弟打一把锋锐耐用的轻剑。
“师父!”他话音刚落,就见叶有期从大石背后站起来,身边还跟着湿淋淋的阿遥,很是开心地喊他,“师父您怎么来了?”
“……你不是在瞿塘峡吗?”廖云归也完全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碰见,张开手迎着,把跑过来的徒弟抱了个满怀,“腿好了吗?”
“都好了!”叶有期把脸埋在他颈边嗅了嗅,高兴道,“难怪我出了谷就心神不定,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到这里来了,原来是应在师父身上呢。”
“……一张嘴如今倒是越发能说了。”廖云归笑了笑,调侃道,“小时候那些糖糕没有白吃。”
师徒俩在恶人谷和浩气盟如此胶着敏感的情况下相见,都默契地没提前线的事,各自捡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来说。廖云归探了探徒弟的脉息,颔首道:“内息倒是平顺了许多,你且坐下,我再帮你传功调整一遍,散逸在外的修为就能更快为你所用。”
叶有期依言盘腿坐好,问道:“师父来这里做什么?”
“找点材料,替你打把轻剑。”廖云归将手贴上他背心,缓缓道,“你之前那把不是断在瞿塘峡了?练剑之人,没把趁手的兵器总归不妥。”
背后传来的暖融融的真力让人骨头都软了,叶有期微微扬起了脖颈,叹道:“师父你待我真好……弟子从前不知道有多嫉妒小师叔,能得师父青眼以待。”
这些话能当玩笑说出来,说明已是不介意了。
廖云归淡淡笑语:“那如今这青眼都给了你了,你可满意吗?”
传功结束,叶有期顺势躺倒,枕在廖云归腿上,眼睛亮亮的,显得十分乖巧:“满意的很,师父这辈子,下辈子的眼神,最好也全都落在弟子身上才好。”
只是话虽乖巧,手却着实不太乖——说话间,叶有期已经伸手握住廖云归的右手拉近嘴边,端详了一阵,慢慢伸出舌头舔了舔那掌心。
早些日子狰狞的伤疤褪去,剩下月白色的新皮,只是到底不可能恢复如初,那一道细长的痕迹留在掌心,像一枚徽记。
这握剑的手,曾经也为剑所伤,却是师父将他当真存于心上的证明。
“师父……”叶有期轻声道,“明儿再走吧。”
依着叶有期的想法,小遥峰上四下无人,现成的温泉美景,岂不是正适合干柴烈火,胡天胡地一番?师徒俩久未亲热,之前在巴陵县又恰好赶上叶有期受伤,总不能尽兴,他实在很想跟师父亲近。
结果廖云归虽然一贯宠他,却绝不肯幕天席地,白日宣-淫,敲了敲他的脑袋就去找寒铁了。于是叶有期只能看着阿遥在水里撒欢,心里偷偷长叹一声,又自己提着剑进了之前遇见叶久辞的山洞。
“爹啊,我师父来这儿了,你看见他了吗?你也会喜欢他的对吧?”叶有期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提起了角落里的草席——既然晚上要住一宿,起码要掸掸上面的落灰——没想到那草席掀起来后,就露出了下面石头上的一行小字。
字像是经年累月用什么东西划出来的,写字的人功夫不高,做不来石壁上写字这样的事,便拿了个也许是石块的东西,一天复一天地在同样的地方写同样的字,直到那字刻入岩石,烙进心底,成为一种咒。
叶有期凑近了,辨认出来那是八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