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当真能百步穿杨了,却一支羽箭射断了她的军旅生涯。
射落了他们之间摇摇欲坠的亲情。
“上什么战场呢,以后都不要打仗了,不是更好?”杨弋眯着眼看手里的铁弓,喃喃道,“你看,浩气盟不会赢的……杨家已经出了我这样不死不活的怪物,要是你再死在战场上,可怎么办?”
叶有期一路穿过逐鹿坪的城池,踏着微微湿润的泥土,来到了夜雨河的河畔。
不过昨天,他还待在巴陵县的小院里,看师父练剑,一看就是好半天,几乎有了种一切尘埃落定、岁月静好的错觉。
那些锦绣,如今已经被战火硝烟所取代,水蓝色的浩气盟大旗倒在那里,月色下像一个盛极而衰的诅咒。
触目惊心。
“少谷主!”后面有人策马而来,“少谷主,有两个孩子堵在不空关城门前不肯离去,说有重要的事求见少谷主一面!我等不敢做主,特来禀报!”
“孩子?”叶有期错愕,“哪儿来的孩子?”
“好像是从昆仑过来的,男孩子看着有十二、三岁了,带着个小姑娘,五六岁的样子。”
“……罢了,回去看看。”叶有期指挥着阿遥转身,“你就带个口信给杨舵主,让他先别回不空关了,在这把残局都收拾好。”
“是!”
一场大战从掀起到结束,这漫漫长夜甚至还没有过去一半,而牵扯其中的人,却像是把这一生的悲欢离合都经历遍了一般。
“原来你在这儿啊,我找了好半天。”清朗的女子声音在背后响起,“咦,怎么还有人会在打了胜仗之后偷偷哭鼻子……”
“你闭嘴!”杨弋狼狈不堪地低吼道,“谁哭了!”
“哎呀,那可能是今晚月色太好,我看错了吧。”叶春深笑吟吟地挨着他坐在房顶上,“隔了好些天没见,才觉得是真有点想念你们呐。”
“……你那么高兴干什么?”杨弋纠结地望着叶春深,十分有些想不明白,这个女人怎么总是一副挺高兴的样子?被家族逼婚,离家跑进恶人谷,被俘于巴陵……好像不管发生什么,就没有什么事能让她不开心。
“知道了一些事情的答案,所以很开心。”叶春深想起她送叶孤柳出城的时候,悄悄自背后抱住了父亲的腰,脊背挺直的中年人僵了一下,最终没有甩开她,而是哼了一句:“老大不小的了,成什么样子?”
叶春深当时就放心了,她的爹,嘴上嚷嚷着不再认她,到底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倒是你,怎么自己躲在房顶上?”
杨弋别过头:“你别管我,让我自己待会儿。”
“我听说……杨舵主今天特别神勇,阵前一箭射伤浩气主帅,居功甚伟。”叶春深忽然停了玩笑的语气,正色道,“你若当真想杀杨将军,大可一箭穿心……失了准头这种理由我不会信,你也不用费力气去编。”
“现在我想听听真的原因……你愿意讲吗?”
“少自作多情了,我哪有你想得那么好心。”杨弋嗤笑一声,“我根本就是个毫无理智的怪物,见到血就兴奋,杀人就高兴而已。”
“哦哦,不讲算了。”叶春深毫不留恋地站起来,“那我走了。”
“……”杨弋恍若正闹别扭喊着不吃饭心里却盼着别人来哄的熊孩子一样,被叶春深这番毫无诚意的“安慰”,搞得心塞异常。
然而他又拉不下脸来喊人回来。
叶三小姐对身后的哀怨全无所觉,慢悠悠溜达到房檐边上,就在杨弋以为她要纵身而去的时候,忽然毫无预兆地抽剑回刺,寒芒直取杨弋心口!
“……你干嘛!”杨弋吃了一惊,慌忙翻身躲避,他不知道叶春深什么意思,也不敢出手,顿时就被打得左支右拙,只能跳下屋顶,“疯了吗!”
叶春深并不答话,轻重双剑使得天衣无缝——她原本就是叶家年轻一代里武功拔尖儿的人物,早年间初见就能完虐杨弋。此刻她招招狠辣,毫不留情,两个人一个追一个逃,直把杨弋逼进了逐鹿坪外的桃林。
无边的夜色暗涌,青涩的桃子飘香。
“叶春深!你有完没完!”杨弋逃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喊道,“到底干什么啊!?”
回答他的是一道冰冷的剑光。
杨弋咬咬牙,伸臂一把抓住了叶春深握剑的手腕,想迫对方松手。岂料叶三小姐就像是笃定他不敢动真格的,一边跟他对峙,握着轻剑不放,另一边就直接提起重剑劈了过来。
玄铁重剑威力不俗,杨弋只能抬手抓住剑刃,使劲一抢,也不管手上皮开肉绽,把那重剑狠狠扔到了一边。
“你……”话音未落,叶春深撞过来,硬生生把他扑倒在地,那柄轻剑擦着他的脸,刺入了泥土里。
“吧嗒”有一滴什么液体,摔落在他嘴唇上,漫开一点温热的血腥味。
浓密树荫下,月光都吝啬照进来,可是借着那几缕恬淡的光线,杨弋也看清了,叶春深脸上被划破了一道口子,大约是刚才不小心被他伤到的。
那道血痕里渗出血液,又滴落在他唇上颊上,好死不死地勾起了心底里那些暴虐的杀欲。
叶春深压在他身上,一手撑着剑柄,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只知道杀人的怪物,不会因为我一句话的托付,就当真来藏剑抢亲……更不会面对杀机,只后退不还手。”女子微冷的声音响起,“依我看,嘴硬的人不值得可怜,我觉得他们可悲。”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连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都不敢说来得更可悲呢?”
杨弋僵住,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身侧的野草。
“蛊王算什么?命运算什么?”明艳黄色衣衫的女子俯低身子,声如蛊惑,“血的味道能让你发疯,难道你就不能克制住自己?”
然后她低头,就着杨弋唇上的鲜血——吻了他。
叶有期回到不空关的时候,见到了那两个据说是“有重要事情找他”的孩子。
也不知道两个半大孩子是怎么从昆仑一路跑到这边来的,全都脏兮兮的一团,像两个小乞丐。叶有期着人给他们弄了点吃的,把他们带进了自己的房间:“坐,听说你们从长乐坊来?”
“你就是叶少谷主吗?”小男孩儿盯着他,“我是金麟,这是我妹妹金云。”
“好名字。”叶有期笑笑,“找我有什么事?”
金麟拉着妹妹扑通跪下了,先给叶有期磕了个头:“几个月前,有人在长乐坊杀人抢东西,还放火,还要抢小云……我带着小云藏起来,他们就抓了爹娘,逼爹娘把小云给他们。”
“他们杀了我爹,还想欺负我娘……是少谷主的人抓到了他们,还砍了他们的头。”
“可是娘已经活不成了,娘说……让我带着妹妹离开长乐坊,我不知道能去哪里,听人说,少谷主带兵出来打仗了,军队里在招人。”金麟殷切地说,“我已经十五岁了,能上阵打仗,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做,求少谷主行行好,收留我们兄妹俩,金麟这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少谷主恩情的!”
“……从军,可不轻松啊。”叶有期摸了摸阿遥的头,黑豹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亮出满嘴獠牙,吓得小女孩儿赶紧藏在哥哥身后,瑟瑟发抖。
“我不怕!”金麟急切道,“我什么都不怕!”
似曾相识的话,似曾相识的场景。
很久之前……在他还不满十七岁的时候,他也这样跪在一个人面前,说着不会怕,苦苦哀求对方伸手拉他一把。
幸运的是,对方不但拉了他一把,甚至还给了他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爱与包容。
叶有期沉思了半晌,站起身往门外走去:“跟我来。”
他带着金麟兄妹俩一路走到了关押白溪等人的地方,随手从侍卫身上拔出一把刀,递给了金麟:“这几个人,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被吊在这里?”
金麟战战兢兢地接过刀,摇摇头。
“里通外敌,犯上作乱,你道他们该杀还是不该杀?”叶有期抬头,看到白溪正好醒了,一双眼不太有焦距地望过来,那里面依稀还是恨意和不甘。
“……只要少谷主说该杀,那就该杀。”金麟握紧了剑柄,咬牙道。
“那,你杀了那个女子,我就留下你们兄妹。”叶有期指着白溪,“我说话算话。”
少年人的强自镇定在“杀人”这件事面前仍然显得有些不够用,但他还是拖着沉重的刀,一步步走向白溪,毫无章法地举起了长刀。
看起来柔弱的生命就在他的刀下,金麟不敢再看,索性闭上眼,狠狠砍了下去!
有人拉住他的手腕,取走了他手里的刀。
“罢了。”叶有期将刀还给侍卫,拍了拍金麟的肩膀,“跟人下去洗洗,收拾一下,今天很晚了,带着妹妹早点睡觉。”
“……那,少谷主同意留下我们了吗?”金麟还懵懵的,小心脏砰砰乱跳。
“是,留下你们了。”叶有期笑笑,“去睡吧。”
直到少年带着妹妹心满意足地离开,叶有期才慢慢叹了口气。
大约是白溪给他的阴影实在太大,搞得他现在连小孩子都要怀疑……可是他到底是不忍心,也不希望那两个孩子人生的新阶段,是从杀戮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