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想嫁什么样的人,以后都不会有人管你了。”
叶春深是真的完全没有想到会有如此发展,她站起身来,迟疑道:“爹?”
“走罢。”叶孤柳执剑出门,融入夜色之中,再没回头看她一眼。
这人世间茫茫如许,踏出这个门槛,曾经如何骨肉至亲,也都将没了干系——那些因为联姻而生的不满抱怨,忽然都在父亲的背影面前、在此时此刻化成了飞灰,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叶春深没有想到,她用尽了力气想要挣脱的牢笼,从一开始,或许就没有上过锁。
但若要高飞,除了离开那笼子,别无他法……她贪恋笼子里的暖,又不想被藩篱束缚,世上没有如此两全其美的好事。
她的父亲在最后的时刻选择放手,就像幼年时教她第一次握剑一样,代表承认了她的成长,认同了她的坚持。
那是父辈人从不肯说出口、却高如山深如海的理解和退让。
杨孜赶到逐鹿坪的时候,城门已经被攻打得摇摇欲坠,眼看守不住了。
留守的副将一身硝烟血污,看见杨孜过来,立刻像有了主心骨似的,喊道:“将军!”
“你先下去包扎!”杨孜拉着副将的肩膀把人推到后面,“转移伤员!军医伤员,还有妇孺老弱,都往南屏山方向撤退!跟白璎将军回合!”
她一连串吩咐完,径自拿起弓箭,上了城墙。
城墙外恶人谷兵勇杀声震天,而最前面的黑衣半蒙面青年,赫然就是杨弋。
她的亲弟弟,杨弋。
就似有心灵感应一般,杨弋丢开刚刚拗断脖子的一个守卫,也扭头看向了城墙上,看到了迎风站于塔台上的银甲女将军。
这满眼血色刀兵,恍若都在那个瞬间褪去了颜色,儿时血脉相依的画面渐渐清晰,而握于掌心的小小拳头,竟已经在不知什么时候悄然长大,脱离了她的世界。
小时候怕吃苦连冬天起床都要人喊很多遍的小胖子,是怎么会变成了如今这样……一身伤痕还满面戾气的陌生人的呢?
这带兵一路烧杀到逐鹿坪城下,双手染血,眸色猩红的怪物……真的还是她宠在怀里的小弟吗?
就算叶有期说杨弋没有失去神智,就算叶三小姐说杨弋还很惦记他们……可杨孜真的看不到半分属于她所知道的杨弋的影子。
换言之,就算那还是她弟弟,如今他大军压境,杀进浩气盟驻地,难道就能姑息了吗!?
杨孜狠狠咬牙,拉开了弓。
弯弓拉如满月,淬了毒的羽箭对准了城外青年人的胸腔,心脏。
杨弋没有闪躲的意思,反而还站在原地,朝她咧嘴笑了一下。
眼泪夺眶而出,下一瞬,羽箭离弦,破空而去!
而几乎就在同时,杨弋原地凭空不见了踪影。
“!!!”杨孜顾不上擦眼泪,瞪大了眼睛,却只看到她的羽箭射了个空,没入泥土之中。
“若说进恶人谷有什么收获,大约就是沈谷主教给我的《空冥决》绝技‘浮光掠影’了。”杨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不疾不徐,却冷得刺骨,“巴陵是我的了,姐姐。”
杨孜甚至来不及回过神来,一支羽箭已经逼到跟前,射穿了她的右腿大腿。
“呜!”杨孜踉跄了一下,靠上城墙,城门上浩气的弓箭手见主帅忽然受伤,慌忙都围拢了过来,却惊恐地看到了同一副画面:
在他们的城门顶端,一名手握弓箭的年轻人凭空出现,破裂的黑衣飒飒飞舞,一张面孔被黑布遮去了半面,唯有眸子是可怖的红色,有如地狱而来的杀神。
他的身后,是火光漫天的血腥战场,烧红了天,也烧尽了人心里仅剩的那一点温情。
逐鹿坪的城门终于轰然倒塌。
“你……你很好,很好。”杨孜闭了闭眼,“我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你离了我,反倒是更出息了。”
“将军,城破了……”旁边扶着她的弓箭手被杨弋的气势吓得发抖,“您……您受伤了,我带您……”
“怕什么!?”杨孜怒道,抬手抽出了年轻弓箭手腰间的短刀,干脆利落地劈断了半截露在腿外的箭身。她被那伤筋动骨的疼激得咬破了下唇,却强忍着没吭声:“都愣着干什么!眼睁睁看着恶人屠城吗!?”
跛着一条腿的女将军握着长-枪站起身,抬手吹了长长的一声口哨,她的坐骑长嘶回应,很快从城内奔来。杨孜翻身跃下城墙,落在马背上,扬手喊道:“浩气将士!随我血战到底!”
一时间,本已因为城破溃乱的浩气队伍竟然又变得重新有序起来,众人组成了一道血肉防线,牢牢拦在内城之前,和杨弋这边恶人谷的军队形成了对峙之势。
杨弋眸色暗了下来,听不出情绪地问:“你不撤退,那条腿就别想要了。”
“败兵之将,还有何值得顾惜?”杨孜深吸一口气,高声道,“浩气儿郎可以死,不会退,你既有本事攻破这城门,就尽管踏着我们的尸体,试试能不能剑指武王城罢!”
杨弋的眼里血色翻涌,似乎因为周遭的血腥气太重,刺激得他身体里的蛊虫蠢蠢欲动,嗜杀的欲-望令人口干舌燥,恨不能将这里化为一片尸山血海,让其温暖如毒皇院那片罪恶滔天的万毒蛊池。
半晌,他忽然笑了起来。
“姐姐,你不撤退,我就每数十下,杀一个人。”杨弋拉起弓,随意地瞄准着浩气的队伍,“你且看这些人,能不能躲得过蛊王的穿心之箭?”
“十、九、八、七……”不疾不徐的声音像死神的倒计时,在两军交锋的战场上显得冰冷而诡异,“三、二、一。”
杨孜几乎都没看清楚杨弋瞄准的动作,身边就有人直挺挺倒了下去,连痛呼都没有一声。
“不堪一击呐。”杨弋又抽出了一支羽箭,“真是可惜,我在你们眼里连人都不算,但你们偏偏杀不了我。”
“你们不如猜猜,我下一个杀哪个?”
“杨弋,你是不是疯了!”杨孜失血过多,此时眼前已经有点发黑,但她不肯示弱,指甲把掌心都抠出了血痕,“你如今这样,跟……跟毫无人性可言的魔头有何分别!”
“人性?那东西有什么用?”杨弋忽然情绪激动起来,“人性是能让我回到被扔进万毒坑之前,还是能救你们此刻于水火之中??”
又一支羽箭离弦,然而半空忽然狠狠撞过一块石子,将那支箭撞得偏离了方向,扎进了老树里。
一道矫健的黑影跃上逐鹿坪塌了半边的城墙,诸人定睛看去,那竟然是一只浑身毛皮漆黑,唯有眸色金黄的成年黑豹。
叶有期骑在阿遥身上,扫视了一圈狼藉的现场,才望向杨弋,道:“把弓放下。”
“……”杨弋没想到叶有期会忽然出现,呆了呆,“师兄……”
“我让你把弓放下!”叶有期声音罕见地带了火气,“还是你也想给我来一箭!?”
“少谷主!”底下的恶人军队齐齐朝叶有期行礼,“奉沈谷主之命,助少谷主一举拿下巴陵!”
“大势已定,不必赶尽杀绝。”叶有期没有看杨孜那一群人,只是朝恶人军队吩咐道,“包围逐鹿坪,清点城内军需和平民……滞留的浩气将士,分出两个小队遣送他们到南屏山山道附近,谁敢私自伤人……我必亲手杀之。”
“懂了吗?”
“是!”
第五十四章
叶有期出不空关的时候,原本是骑着马的,奈何阿遥不肯留在瞿塘峡,执意要跟着。猛兽在侧,吓得那匹战马全程焦躁不安,拒绝前进,还险些把叶有期摔下来。瘸着腿的叶少谷主没有办法轻功上阵,只好委屈阿遥化身坐骑,一路骑着拉风的黑豹去了逐鹿坪。
结果刚到地方,就看到杨弋糟践人命,那模样让他心凉了半截——恶人谷里平时杀人取乐的那些人是什么嘴脸,杨弋此刻就是什么嘴脸。
令人齿寒。
他竟然连杨孜都伤——他是疯了么!
叶有期按捺着想上去给杨弋两拳的念头,沉着脸安排了人手查点逐鹿坪情况,问道:“找到叶三小姐了吗?”
“回少庄主的话,还没有。”
“仔细点找,别误伤了附近的平民。”叶有期扶着阿遥的颈毛,感觉自己此刻还没法心平气和地跟杨弋说话,索性拍了拍阿遥,“走,去城里看看。”
黑豹低沉地咆哮了声,驮着叶有期跳下城墙,跑远了。
杨弋呆愣在原地,满脑子烧上头的热血一点点冷却了下去,他就像是刚刚才发现自己握着弓箭一般,手一哆嗦,那沉重的铁弓落在地上,扬起了一阵尘土。
激越的杀意淡去,来自于血脉相连的感应后知后觉地翻涌而上,让他从手指尖到心脏,都似被失血过多的麻痹感所笼罩,渐渐弥漫开冰冷的刺痛来。
“舵主!”旁边有人看他异样,忍不住喊道,“您没事吧?”
“……我没事。”杨弋回过神来,俯-身拾起了弓,轻轻掸去了上面的灰尘,“没事。”
很小的时候,杨孜教他射箭,他不爱学,勉强试了也全无准头,杨孜就嘲笑他:“等你什么时候能百发百中了,姐姐估计都能老得解甲归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