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他从来就不适合做一个……冷血无情的上位者吧。
自从回到瞿塘峡,他就在犹豫究竟该怎么处理白溪一行人,甚至直到刚才,他都在想,要不要就借这个小孩子的手,杀了这些背叛者了事。
——“心怀寰宇的人,必不会计较区区数人背叛,是不是?”廖云归的话犹在耳畔,叶有期忽然就豁然开朗了。
他拔出轻剑,砍断了那些木架上的绳索。
“白姑娘,你若还想回来杀我,叶有期随时恭候。”黄衣的青年一手执剑,一手负后,看起来竟然有些像那日杀神一般的道士,“少年弟子江湖老,也盼你终有一日能看清,这世上究竟什么值得至死方休,而什么根本不值得。”
第五十五章
常言道,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浩气盟前脚刚遭遇了巴陵县大败,据守苍山洱海的分坛主就跟着造反,佣兵割地,自立为王。
一时间,南屏山和洛道成为了落雁城最后的屏障,浩气将士几十年浴血打下的版图,仿佛就在一夕之间,化为了乌有。
落雁城的正气厅里,压抑的气氛让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喘。
“盟主。”白璎禀报道,“眼下当务之急,是稳住洛道守将的心,并加派人手前往,以防恶人谷再行偷袭。”
“你去安排。”祁允揉了揉眉心,问道,“杨将军的伤怎么样了?”
“回盟主的话,宋圣手正在照顾,不过听说……”侍从叹了口气,“怕是杨将军的腿是好不了了。”
“既然如此,让她先交回兵符,杨孜手下的军队,打散重排,安排进各个将领的队伍里。”祁允下命令道,“白将军和佘将军即日前往洛道,若洛道守将李彦有异心……”
“不必回禀,就地处斩。”
有人忍不住说:“盟主,杨将军不过受伤,暂且收了兵符也便罢了,打散军队重整也太……”
“大敌当前,盟内生反,此时此刻你倒教教我,该怎么做?”祁允似笑非笑地倚在座位里,问道,“放着杨将军手下的数万大军等着她好?还是请一位受伤的将军千里之外调兵遣将?”
“而且,不巧祁某听说,巴陵沦陷的那天,两军阵前,恶人谷的杂碎称呼杨将军为‘姐姐’。”祁允眯起眼,“杨将军为浩气尽忠多年,个中细节我不想追究,她既然已经伤得狠了,就索性安心静养,别再插手军务了。”
在座不少人并不知道杨弋的事,听了这话,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另外,着人给廖道长传个口信。”祁允轻轻掰了掰手指,淡淡道,“祁某相信廖道长对浩气的一片丹心,之前在南屏山请道长来落雁城小住只是事急从权,还请道长不要计较。”
“如今苍山洱海的守将策反,给盟内的影响实在太差……这人留不得,就请廖道长带着长空令,走一趟苍山洱海,诛杀叛党罢。”
侍从接令,自去传信不提。
祁允刚想再开口,忽然一股尖锐的刺痛从心口侵袭而上,逼得他一口血梗到嗓子,又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来人。”在浩气盟主之位上稳稳坐了近三十年的男人抓紧了身侧扶手,愣是一点异样都没显出来,“请宋圣手过来,其余人都散了吧。”
“是!”
眼看巴陵县大捷,裴轻此来的任务完成,就准备回恶人谷了。
他来的时候带着沈筠的大队人马,走的时候却是轻巧巧的一个人,正琢磨着路过龙门客栈的时候要不要去打点酒喝,叶有期带着两个小豆丁并一只存在感极强的黑豹拦在了路前。
那两个小朋友他知道,据说是几日前从昆仑跑来的——叶有期放了白溪一群人这事已经很让裴轻觉得愚不可及了,没想到两个来路不明的小豆丁,这位心大的少谷主竟然也是说留下就留下了。
“……少谷主做什么?”裴轻皱眉,“我这就走了,不劳少谷主远送。”
“你既然来了,不妨多待一阵子啊。”叶有期笑吟吟道,“我有事想带他俩回恶人谷一趟,杨弋守着巴陵腾不开手,这几天你帮忙盯着点瞿塘峡怎么样?”
从前叶有期看裴轻不顺眼,裴轻看叶有期也动辄喊打喊杀,但是经过近日的重遇,叶有期就像是忽地豁然开朗了:裴轻这人,武功上乘,心思活络,而且也并不是如其余舵主一般是死忠于沈筠的,他游离于众舵主联合起来排挤叶有期的圈子之外,虽然不曾出手相助,至少也没有落井下石。甚至陆雨的事,归根结底还是全仗着裴轻的消息,才不至于走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
师父说的对,他想成长,首先不能害怕,也不能把目光太局限于窄处。
他想培养自己的势力,只有杨弋和叶春深是不够的,他们三个对于恶人谷来说都是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只能摸索着前进。但裴轻不同,他浸染其中多年,手下盘根错节的人力物力,必不是他这个便宜少谷主眼下所能比的。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并不是个密丝合缝的“坏蛋”。
“……”裴轻面对着叶有期的笑脸,生平罕见地哑口无言起来。
他对于处理别人的恶意得心应手,却不太知道怎么跟突如其来的善意共处。从前廖云归不过恰好伸手救了他一回,他就跟着守财奴似的把那点回忆当宝;杨弋说要跟他“做个朋友”,他虽然一贯冷言冷语,到底也是默许了此人整天在他旁边聒噪。
如今,面前这位“昔日情敌”忽然转变了作战风格,从以往的针锋相对一下变成了春风沐雨,裴轻低估了敌方实力,被糊了一脸的和平友好,立刻就措手不及起来。
等到他回过神来,已经被按在了不空关的议事厅里,而叶有期,早就带着两个小朋友走远了。
妈的。裴轻有点愣愣地想,我凭什么帮他看家?
他焦躁地来回走了两圈,把藏在袖子里的铜笛抽出来敲在手心,把心一横,打算拒绝叶少谷主莫名其妙递过来的友好示意,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结果他刚把门推开,就有人迎上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盒子:“裴舵主,这是少谷主嘱咐我们交给您的,他不在的日子,瞿塘峡上下一干人等,都听您的调配。”
裴轻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叶有期的印信,和瞿塘峡统领全军的兵符。
这人是傻吗?这么重要的东西,随随便便就给人,他就不怕自己拿了兵符,转头造反?他就不怕再被人算计一遭,众叛亲离?
刻薄的话在舌尖滚来滚去,却不知是被什么压着,到底没有漏出来半个字。
随着小小盒子递过来的,似乎除了轻飘飘的一两句嘱托,还有一份沉甸甸的信任——而那恰好,是他长到这么大,好像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灼得他掌心发烫。
近几日,巴陵逐鹿坪每天都要上演几次“你跑我追”的弱智游戏。
那天晚上小桃林猝不及防得了叶春深一吻,杨弋原本骨血里叫嚣的那些暴虐杀欲全都被硬生生吓退了,当即推开叶春深,逃了。
然而叶三小姐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追男人也追得别出心裁,每天提着重剑满城找杨弋讨说法,于是没有两天,驻扎在城内的守军,就全都知道了“杨舵主对叶三小姐始乱终弃”的故事。
杨弋平白无故背了口锅,苦不堪言,然而远不敢回瞿塘峡见叶有期,近不敢安安稳稳待在逐鹿坪,生生把沈筠教他的“浮光掠影”练得出神入化,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当透明人。
这样不行,我得跟她说清楚。杨弋如此想道,告诉她我喜欢别人,让她趁早死了心。
然而想象了一下叶春深每天绕着城挥舞着重剑逼问“你喜欢谁”的场景,他忍不住一哆嗦,默默否认了这个计划。
他正蹲在树冠里胡思乱想,冷不防不远处传来叶春深的声音:“杨弋!别躲了!我看见你了!”
杨弋一惊,差点从树上摔下来。他惊魂未定地给自己打气:老子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怕个女人做什么?就出去跟她当面讲清楚又怎么样?
好不容易情绪酝酿好了,正准备跳下树“一决死战”的时候,不料那边叶春深自己咦了声:“看来也不在这儿啊……再去那边找找好了。”
杨弋:“……”
危机莫名解除,他刚才酝酿起来的情绪也跟着分崩离析,怂了。
看着叶春深走远,生平第一次遭遇到暴力表白的杨舵主慢慢叹了口气,又苦恼地琢磨起来究竟该怎么解决这件事。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因为叶春深横□□来的这档子事,他心里因为伤了杨孜而生的苦闷厌世情绪,似乎淡了很多。
那些不可说、不愿说的原因,都在叶春深那种“你爱说不说反正我懂”的态度里,得到了某种慰藉和理解,让他不至于一路狂奔,朝着漆黑无尽的毁灭而去。
早先,镇守苍山洱海的将军季流年是浩气盟里有名的四元猛将之一,此人行军成熟果断,待人接物耿直认真,御下有方,只是与祁允理念不合,时常顶撞争吵。最开始,祁允还忍让着他,后来实在受不了他一再挑衅盟主权威,索性明升暗贬,把人赶到了苍山洱海,双方都落了个眼不见为净,各自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