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裴轻每一次见面都很不愉快,简直是天生的八字不合。
“你为什么在这儿?”
“送兵。”裴轻嗤笑一声,“然后我想看看,宅心仁厚如你,究竟打算怎么处置这些……嗯,背叛你的人。”
“你师父廖云归,呵呵,其实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呢。”
“死在却邪剑下的亡魂,只怕可以挤满你这不空关。”
“廖云归当初一人一剑杀进白骨陵园,佛挡弑佛神挡杀神,所过之处无人敢拦——这样一个深谙杀人艺术的剑客,怎么教出了你这样软弱没用的徒弟?居然被江临的几个跳梁小丑给搞得狼狈至此……我真是想想都想笑。”
叶有期没被这话激得发怒,而是问:“你当初,为什么要来恶人谷?”
月色下黄衣的青年眉眼温雅,显得毫无阴霾,甚至也看不出分毫刚刚经历过背叛和生死劫难的恨意。裴轻被这个认知搞得有点挫败,危险地眯起眼:“杨弋跟你说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跟我说。”叶有期道,“我猜,你是走投无路,而不是向往这里的生存方式——会拿人命和旁人尊严取乐的恶徒,不会喜欢上我师父那样的人。”
“实话说,我讨厌恶人谷的生存法则,还想改变它——虽然我第一次尝试失败了,但是我仍然打算进行第二次、甚至第三次尝试。”
“裴舵主不妨看看,如我这般软弱无能之人,究竟是一事无成横死在恶人谷,还是终有一日,让它变成我想要的样子。”
直到叶有期离开好一会儿了,裴轻脑子里还全是叶有期最后的那句话:
“与其追着别人身上的光,不如自己把天凿开一个缝,让光照进来,不好吗?”
鬼魅般的黑衣青年站在江风烈烈的屋顶上,环顾了一圈脚下这安静有序的不空关,又仰头去看夜幕中璀璨的星河。脑海中流过的岁月从幼时到如今,剥离了其中大半苦难,仅剩的温情也都薄得看不清握不紧,如若无物。
他曾经入过万花谷,却因为旁人言语不逊出手使人重伤,被轰了出来;他也曾受制于血骨,为其杀人,为其做事,江湖上都知道恶人谷裴轻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时间长了,他也就无可无不可地把自己跟人世间割裂开来,心如止水地待在那极恶之地里。
后来血骨死了,他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目标,茫然不知所措起来。
沈筠对各舵主管得不严,除非有事安排,平日里大家各过各的。裴轻过了一段安静的日子,发现自己对廖云归求而不得的那种心思竟然也淡了不少。
越痛苦,就越渴望救赎;相应那痛苦消失了,他的所有执念,就仿佛都跟着寡淡起来了。
回忆里十几岁的仗剑少年就像是一个关于光和暖的符号,在他生不如死的时候提醒着他未到绝境不能绝望,在他觉得黑暗无边的时候给他一点光明……时光让少年人的身影越发神化,日复一日,终究打磨成了心底的一片白玉台,片尘不染,如供神祇。
只是当他不再挣扎于苦海之中,才恍然觉得,多年追逐所为的,似乎并不是难舍的爱意。
裴轻掏出铜笛,在指上滴溜溜转了个圈儿。
“自己把天凿开……吗。”他轻声自语,“好像也怪有趣的。”
盘龙坞被攻破的消息传到武王城的时候,觥筹交错的宴席才刚刚过半。
“你说什么?”杨孜惊怒交加,豁然起身道,“城外不是布满了重重疑阵吗?恶人谷……恶人谷怎么会知道今晚巴陵驻军不足强攻?难不成……”
她把饱含着怒意和不可置信的目光投向刚刚落座不久的廖云归,后者微微一愣,随即皱起了眉头。
“你别乱想!”宋子鱼一把拉住杨孜,厉声道,“别乱想!”
“……我的错。”杨孜此刻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她站起身来,朗声道,“盟主!巴陵遭遇偷袭,属下请求即刻带兵回援!”
“去吧。”祁允坐在高位之上,似是为近日心疾所扰,精神并不太好,“还请宋圣手留步,随祁某回一趟落雁城……白将军,武王城这边兵力由你全权调配,支援杨将军。”
白璎领命:“是!”
好好的一场宴席,现在再没人吃得下去,歌舞瞬间撤了个干净,杨孜第一时间奔赴巴陵县而去,剩下在场的将领也都迅速地安排人手,各自准备不提。
廖云归将手指落在却邪剑的剑鞘上,缓缓摩挲而过,蓦地握紧。
他并不愿意怀疑是有期把今晚巴陵县守军都是形同虚设的事透露了出去,当然,退一万步说,就算当真是有期做的,其实也……无可厚非。
他们原本就不在同一个立场上。
“廖道长。”祁允的声音忽然响起,“听闻恶人谷领军的是道长昔日的徒儿……为了避免道长背上里通外敌之名,还请道长除下佩剑,先随祁某小留落雁城吧。”
霎时间,四周目光如刀,纷纷射了过来。
廖云归原地未动,淡淡道:“当日是盟主亲眼所见,小徒与廖某划清界限,讲明互不相干,如今又何出此言?”
白璎原本就与廖云归交情不错,此刻也跟着求情道:“盟主,廖道长心志坚定,必不是会做那等蝇营狗苟之事的人!”
“可是祁某听说,廖道长追徒弟追去了昆仑山……这可不像是互不相干的样子啊。”祁允笑道,“又或者,你们不是师徒了,变成了什么其他见不得人的关系?”
“廖某自问行事无愧于心,盟主不必如此苦苦相逼。”廖云归踏前一步,拔出却邪剑,“至于这剑,盟主想要,拿去便是。”
话音未落,他忽然长剑出手!
那冷白的流光倏忽而过,直接扎进了武王城内的山壁,独留下剑柄在外,成了半空山石上一个小小的突起。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掷,竟不知藏着如何力量,能砍瓜切菜一般把剑全身没入了坚硬的岩石山间。
不必试,也知道在场诸人,除了廖云归之外,怕是再没人能拔得出这把剑。
——他的剑,不管什么情况下,都绝不能脱出他掌控地,落入旁人手里,否则只怕后患无穷。
祁允脸色难看起来,声音也冷了几度:“廖道长剑术超凡入圣,果非我等能及……既然如此,道长请吧!”
“盟主!”白璎急道。
“谁再说一句,就跟廖道长一起上落雁城做客吧。”祁允冷冷道,“白将军,你是我浩气盟守在武王城的最后一道防线,连你也要造反吗?”
“属下不敢!”白璎只得跪下,“只望盟主明鉴,莫要冤枉无辜之人!”
祁允哼了一声,把手一挥,立刻就有一队人跑上前来,把武器都对准了廖云归。
白璎阻拦无用,此刻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袭素白道袍自枪林刀光之中淡然走过,心里有些茫然地想着:这种时候,恶人谷都快打到山门下了,为什么还要软禁浩气最强的一把剑呢?为什么……就不能用人不疑呢?
第五十三章
杨孜十六岁上战场,二十三岁执掌帅印,枪林弹雨什么场面没有见过,饶是如此,她也被面前发红的映秀湖给震住了。
巴陵县,传说中后羿斩巴蛇之地,受夜雨河滋养,是一个多桃花盛开的地方。这里的油菜花田和桃花林非常有名,吸引了无数文人雅客赋诗聚会于此,碑铭随处可见。
然而此刻,冷月之下,桃花染了血污,流在潺潺的溪水之中,显出不详的杀伐之色。
“走!”杨孜咬咬牙,策马而起,“加速行进!”
“报告舵主!”有人跑到杨弋跟前跪地禀报,“盘龙坞浩气余孽均已伏诛,但还没有找到叶三小姐!”
“整理军队,立刻出发攻下逐鹿坪。”杨弋自马上回过头来,眼底泛着血腥的红潮,“遇到浩气的人,一个不留……”
“杀!”
沈筠让裴轻带来的这支队伍,行军老练出手狠绝,而且显然是受过交代的,没有一个人对命令有异议,更没有半个人临阵后退,同叶有期之前组建的护卫队全然不是一个档次。
飞扬着“叶”字大旗的恶人谷大军自盘龙坞逼到逐鹿坪城门下,前后不过用了半柱香的时辰。
杨弋完全没把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弓箭手放在眼里,一马当先射断了逐鹿坪城墙上的浩气旗子,高声喊道:“攻城!”
顷刻间炮火冲天。
“我再问你一次,你跟不跟我回藏剑?”叶孤柳站在小屋里,紧盯着对面的女子,“唐世侄不是计较之人,若你……”
“不。”叶春深低着头,“女儿不会嫁进唐家。”
“冥顽不灵!”叶孤柳气得一甩袖子,来回踱了两圈,忽然一把抽出腰间轻剑,指向了叶春深,“恶人谷大军临城,城破只在顷刻,如今你是宁可死,也不愿意跟我走了?”
寒锋在侧,叶春深脸色分毫未变,只低声道:“女儿不孝。”
她听到叶孤柳重重叹了口气,然后抬手出剑——劈断了她身上的绳索。
“你走吧。”藏剑山庄的现任庄主背过身去,那背影竟然显得有点萧索,“我只当没有生过你这个女儿……此后山高路远,江湖夜雨,都不要指望叶家为你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