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和公孙策与白玉堂呆的久了,连带展昭也多了些雅趣,他正凝神细听,忽听先生问道:“展昭,你喜欢什么?”
展昭转身,看向公孙策,先生面上是鲜有的认真。
他喜欢什么,从来无需多想,只听一贯清亮温柔的声音似夏日里的一抹凉风,“展昭喜欢政治清明,朝野和睦,天下安定,百姓安乐。”
“还有呢?”
似是想起尚未弱冠的少年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恩怨分明,他只求心中坦荡、问心无愧,“愿这巨阙永不出鞘。”
“那你自己呢?”
展昭重又看向公孙策,他疑惑先生今日怎的如此犹犹豫豫但又步步紧逼。侠义法理是他生性使然,而这问题似乎是要他扣着心扉看一看里面藏的是什么,但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他也从未想过。
“就像圣上之于赵从煜,就像……”公孙策轻轻叹口气,“就像曾经的沈昔珏与曾经的公孙策。他们都是彼此很重要的人。”
公孙策的话极其直白,似千万流矢一起追着展昭,无数念头令他躲避不及。一会儿似在汴河上画舫里,一会儿似在刀光里剑影中,一会儿似在朗月中星辰下,这念头轻飘飘地将人拉入黑暗里,又柔柔得像行走于藕花深处,通通在最后化成烛火里那一双睥睨带笑的凤眸,他与那白衣人相对而站……
远方的歌声重又清晰起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那人就在歌声里变得模糊,在光景里变得隽永。
公孙策尚来不及捕捉那一丝情绪,展昭就已转过身去,道:“唯愿此行一切顺利,所有人宜其室家。”
所有人宜其室家,这所有人里许是单单不包括他。
两日后,展昭从襄阳返回。
三月后,群雄聚,冲霄楼破,天下安。
一年又一年,三年复三年,直至包青天卸职,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南侠展昭自此销声匿迹。
后来,沈雨琴是在南行的途中遇见公孙策的。
清风傲骨的书生已不再年轻,得知她的去处后,只拿出一把封存好的琴,托她转给故人,随后便与同行之人共乘一骑而去。
春风打马而过,春水绿了柳岸,芙蕖的叶子还未张开,哪里有昔年汴河上夏荷绿叶层峦叠嶂。
竹舍清静,只听得见风声水声清笛声。
沈雨琴在门前停下,隐隐约约瞧见院子里,躺在檐下藤椅上的人阖了目,一双修长细瘦的手按着一管青青翠翠的笛子放在胸前。
仿佛日暮时分里沉睡的雄鹰。
院外流水淙淙,院内风声寂寂。
她忽又想起,这人向来就是沉静的,笑起来温润如玉,说起话来最是温和,那是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倒不像那白衣潇洒的风流人物,往那一站,俊美若神,仿佛离得近一点就要被灼伤。
想到这里,沈雨琴禁不住笑了,又忍不住摇头,展昭那样沉稳安静的人,却要与波涛汹涌的万丈俗世来来往往。而白玉堂那样傲然灵动的人,却如何受得住沉默幽暗。
马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丁月华掀开帘子,见展昭门前站着风韵妖娆的女子,那面上是笑着的,那眼里却蓄满了泪水。
“敢问姑娘从何而来,去往何方?”
沈雨琴回头,见丁月华下了马车,只笑道:“月华妹子,许是不记得我了。”
丁月华这才仔细瞧去,只觉得六月汴梁、夏荷风光,纷纷入眼来。道陷空岛白五爷特特为流玥阁雨琴姑娘将画舫开到汴河之上,白日里弹得是伯牙子期与嵇康,夜晚里只听婉转琴声似有千般心事。
众人只看到汴梁名师一曲动京城,却不知暗夜下白衣潇洒诉音律。
听见丁月华进门,展昭睁开眼,笑道:“月华妹子来了。”
“展大哥。”丁月华心底有踌躇,却还是将手中物放在了石桌上。
瞧那样子,应是把琴。展昭打开琴盒,解开琴囊,见那琴尾端似有焦痕。
风声过耳,院里的白色海棠落了一地,迷了人眼。
丁月华却一时愣住了,她看见那温润如玉似春风的人遮住眼睛,无声地哭了。
展昭知道那首曲子的名字是在破冲霄后的很多年了,江南四大世家顾家公子迎娶丁月华,也是郎情妾意郎才女貌的一对仙侣。顾家公子善音律,傍晚庭院中,常常看见一人抚琴,一人舞剑。
那天本也是很寻常的,展昭办案途经顾家,将往日里为月华家小子买的玩意一并送上。下人引他进了院子,他被那熟悉的琴声吸引,竟一时忘了为何事而来。
院子里,锦袍玉带的公子独坐檐下,膝上放了一把琴,手指拨弄中,音律行云流水。花树下,罗裙翻飞的女子手执长剑,蝴蝶般翩翩起舞,柔美中不失飒爽英姿。偶尔四目相对,相视一笑间,情意浓浓。
展昭握紧了巨阙,一会觉得心里空空的一会又好像行走于尘世边缘,心里眼里全是白玉堂独坐月下白衣翩然、执手抚琴的画面。
顾家公子瞧见了,手指按住琴弦,丁月华也向门外望去,见是展昭,忙欢喜地迎上去,却是在刹那又停住了。
“展某打扰了,冒昧问一句,这首曲子叫什么?”依是那温润如玉的人,面上是一贯的笑容,旁人看来却无端端地生出悲伤。
顾家公子欲言又止,询问似的看着自家夫人。良久,丁月华才偏过头去,握着剑的手止不住颤抖。
春风拂过青石板路,小院里的海棠开得正盛。
只听顾家公子道:“长相思。”
这许是所有的事由与起因了。
陷空岛白五爷特特为流玥阁雨琴姑娘将画舫开到汴河之上,白日里只许那名师弹奏风雅,为的是此事不关情。月明中换做他白五爷曲曲风月,一副心事赋琴弦,为的是心中所思所想之人。
她为白玉堂指点琴艺,那画舫便是她唯一的小女儿要求。
她曾笑言:五爷若为表白心思,一曲凤求凰是再好不过了。
锦衣俊逸的人只大笑,夏荷浩水也在那人的身后失了风采:“但我和他都不是卓文君。”这话说的有趣,她起先不明白,直到那日展昭去巡河,心头才清明,可不是如此。
那时,展昭正为破冲霄楼一事忙得不可开交,白玉堂从汴河回来后,不过两日,他便独身去了襄阳,辗转十六日,方得见白玉堂。
两人各有心事,竟也来不及说说话。
“猫儿,你许我个愿可好?”他只听见白玉堂凑在他耳边,声音也是轻轻柔柔的,他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却是再也听不见白玉堂的下一句话了。
兴许时间过得久了,展昭已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他只记得那夜在梦里,白玉堂独坐院中,在月下抚了一夜琴。
翌日,白玉堂留书,展昭一颗心崩得紧紧的,赶到冲霄楼时,那身白衣已染血。
那之后,再无人在他面前说起过白玉堂弹的那首曲子,也无人再抚过同样的一支曲子。
展昭起先是怨过的,怨白玉堂明知他不善琴箫,明知他比不过他风雅,却偏偏要如此变着法的戏弄他。他堵着这口气,学会了看白玉堂留下的琴谱,学会了用白玉堂留下的笛子吹一首长相思。
等到这口气慢慢地变成了痛,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展昭每每想起,那眼泪便冲到了眼眶,却总也落不下来。
他怎会不知,白玉堂决定向他表明心迹时,那一向俊逸潇洒如神祗降临的人,心底有了害怕,这害怕因为着不确定。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仿佛又是昔日光景,他和公孙策长谈回来,见白玉堂正独坐庭院中。他一把抢过白玉堂的折扇,一转手腕,扇尖挑起白玉堂的下巴,正色道,“敢问白五爷,此生最快活之事与最喜欢之事分别是什么?”
修长手指微微推开折扇,白玉堂手里翻着乐谱,然后看着展昭,忽而一笑,好似一池荷花次第开放,“白玉堂此生最快活之事是与展昭并肩江湖,白玉堂此生最喜欢之事是与那人朝夕相伴,”目光重又落在乐谱上,那笑容里掺杂了些许落寞,低声道,“合一曲长相思。”
一捧黄土,一杯酒。
展昭长长久久地坐在庭院中,见那白衣人推门而入,拂去身上风雪,笑道:“猫儿,好久不见,许我个愿可好?”
“好。”
“此生此世,来生来世,你我日日相伴、风雨不散。”
“好,如此便不必受尽相思苦。”展昭忽觉得那总也流不出的眼泪奔涌而下,灼伤了地上尘埃,见坐在对面的人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笑容清清冷冷的。
他忽然闭上眼睛,语声哽咽,“玉堂,我想你了。玉堂,玉堂,我喜欢你。”
你看你,永远的二十三岁,永远的青春年少,永远的华美绝伦,永远的傲气纵横。
所以,我晚了一步知晓,你二十三年不见我,那么,锦毛鼠白玉堂和御猫展昭,此生算是扯平了。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那时天长地远,岁月无俦。
江湖少年,打马入北方,一朝庙堂,两处尘世,三寸日光,四季轮回,盼八方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