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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滚滚红尘 (Kuencar)


  “我操。”他骂了一声,烦躁地踢开脚边的一坨雪。
  他这样走了好几十米,张起灵才慢悠悠地从原地站起来。雪花在他的军帽上积了好一层,他一边走,一面把帽子取下来,随意地在肩章上蹭了蹭,等抖干净雪再压回头顶。卷着雪珠的风把他额前的刘海掀了掀,等帽檐把它们压回原位的时候,帽檐下的那双眼睛又变得漆黑无波了。
  从吴邪拒绝他的那一刻起,他便开始适当地同对方拉开距离:有时候是几十米,最少也是几米。不紧不慢的步伐,简直像狩猎的独狼一样。在某几分钟里,这种又像看护又像畏惧的尾随行为让吴邪感到自己被人小觑了,此等不痛快是他这些年以来都没尝受过的。
  耐着性子忍了半个小时以后,他停下了。旋即停下的还有跟在他后面的张起灵。
  “你到底要做什么?”吴邪扭过头,烧得通红的双眼看得张起灵一愣。见对方不说话,他心里反而更不快了,索性随手压了几下帽子,几乎烧坏了的嗓音哑声道:“你为什么不开枪?”
  张起灵瞪大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正扣着波波沙的扳机。
  这只是个在战斗中培养出来的习惯,如今看起来好像造成了某种误会。他拧起了眉头,望了望自己的右手,又朝吴邪看了看。良久才吸了口气,朝对方走去。
  这回,吴邪没有再回避他。
  他走到对方跟前,把波波沙从肩膀上翻下来递给吴邪。
  对方空着两只手,并没有接过去,只是用红通通的眼睛瞧着他。
  “王连长的。”他又补充道。
  “我知道。”吴邪倏地叹了口气,伸手把枪推回去。“我现在根本打不了枪的,你拿着吧。刚才就算我对不住你。”
  “我并不喜欢你们,你们也不喜欢我们。以致于我刚刚差点忘了……”他干枯的嘴唇摩挲着说,“我差点忘了……我们……现在是一样的。”
  一种强烈的痛苦的情绪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的身子晃了晃,蹲了下来。
  “吴邪。”他猝不及防地朝地下一蹲,倒是把张起灵吓一跳。他半蹲在吴邪的身旁,踌躇良久,还是把手往对方的额头探了过去。
  吴邪的额头是烫的。他昏了头,断断续续地道:“我恐怕再也不能拿枪了。”呓语般地重复了好几句,他的头猛然一垂,居然砸在了雪地里。
  他在雪堆里阖上了眼睛,任由冰冷的疲倦感缓缓地从衣物外渗透进他的体内,却激不起一丝清醒。
  他还是想睡了,这期间他曾听见头顶有人在讲话,可眼皮重得睁不开。
  “吴邪?”
  “别再叫我了,”他心想,“老子要归位了。”?
  那声音居然真的没有再喊他。许久以后,他迷迷糊糊地听见一声叹息。
  他不知道那是军人的叹息,也不晓得那叹息是为何而来;就是一刹那间的工夫,他感到自己的内心满溢着哀伤。
  在悲哀中滞了很久,有只手翻过他的肩背,此后他感到自己的膝窝也被一条手臂抬了起来。这会儿他才有些力气睁眼,恍然瞧见一双漆黑的眸子也对着他自己。
  “你只是受了点寒。”张起灵看着他道,脸上还留着几分为难似的表情。
  吴邪拿烧得昏花的眼睛看了看他,脑子还没筹措出答语,头又向后摔下去了。好在张起灵手快,瞬时换了个手法,在他的后脑处撑了一把,这才不至于抬不动他。
  “操,这人丢大发了。”吴邪勉强被支住了脑袋,他也知道自己的四肢都软得快没用了,只是心理上仍然有迈不去的坎。
  张起灵抄着他走了好几步,他才拉下脸哀求道:“我操……你,你他娘的别让我这样过去……”
  张起灵停下来想了想,把他重新放回地面,又做了一遍先前做过的动作:背对着吴邪矮下腰,意思是让吴邪自己爬上来。
  吴邪在雪地里半撑起身子,脑袋里混乱思考了大半天,这才慢吞吞地爬上张起灵的后背。
  就当还在抗战时期吧,他琢磨着,自己现在做的就算是保存革命火种了。
  “张团长,”他趴在张起灵的背上,沉重的眼皮紧闭着,“我……我没脸见他们。”
  张起灵偏头看了他一眼。
  “四四年夏天……王盟参了军,理由跟我一样,想报仇。今年他十六岁了。
  “昨晚,他没睡着,扯着我唠嗑了很久,他说,政委,我就要死了,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一说。四五年的时候我偷过一个弟兄的馒头,后来他中弹死了,我老觉得那是我给害的,如果他吃了那馒头,就不会连跑的力气都没有。
  “他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从家里说到连队里,从七八岁讲到十六岁。再往上呢,就没了,他没活那么长。
  “十六岁并不应该是这样回首往事的年纪,我去北平读书的时候,才跟他一样大而已,可他现在竟然要死了。”
  讲到这里,吴邪把头压了下去。张起灵感觉到他的鼻尖正在刮蹭着自己的后背。
  “我也许不适合这里,”他听见对方低声笑道,“以前我见过你,那时候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今天。”
  张起灵在原地顿了顿。他伫立在雪地中等了很久,而对方却再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吴邪?”他试探性地问道。
  “老子这一口气还憋着呢,别操心我。”吴邪接得很慢。他的头依然向下埋在张起灵的背后,感到对方还是没动静,他叹了口气,也抬起头。
  这些年他试过很多次,也面临过很多次。他们受到的教育和感召,就是让自己成为坚强的战士,可真的到这样的时刻,他到底该怎么才能说服自己去无视死一个人这件事呢?
  所谓的战争——那会儿他脑子里对先前跟凉师爷提过的“主义”仍旧没有概念,只是依稀地认为,战争——并不是死了谁,也许不过是死一个人这么简单的事情发生了成千上万次。有的人回来了,他的弟兄却不会再回来;在一九四八年,还有很多跟他们一样的人,每一个人都可能会或者正面临着这样的死亡,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王盟一样抓着谁去告白。
  张起灵这回真的没有再讲。
  “他到底是个很识趣的人,固然叫人琢磨不透,但本人或许意外地很好。”吴邪重新趴在对方的背上想,同时下意识地昏沉着脑袋朝地上看去。
  张起灵背着他走过的地方满是积雪,而他似乎就在这片积雪中看见了一条冗长的路。
  06
  自张起灵把吴邪背回来以后,胖子也好,凉师爷也好,奄奄一息的王盟也罢,加上张起灵和吴邪自己在内,五个人之间开始弥漫出一股异常沉默的氛围。有些词汇被刻意地压低在喉咙里,另一些词汇则会被一而再地提起来,于口头上或者心眼上。
  离新年没几天,雪不再下了,只是天气冷得比以前还要厉害,五个人想了想,干脆把子弹里的火药弄出来当燃料。
  “当兵的没枪子儿还打什么仗呐。”一顿弹药拆下来,胖子把话给嘀咕了百十来遍;一翻他的脚底,拆下来的却比别人都多。
  凉师爷近来也把他琢磨透了,胆子比以往大些,笑嘻嘻地调侃他:
  “我看您这拆子弹的功夫可好。”
  “去去去,少拍老子的马屁。”胖子瞪了他一回,“你怎么不拆自己的?你拆,你拆!”
  “我这不没您快么。”
  “不成,我拆完了你也必须得拆完,不然你就把子弹给我。”胖子见他动得慢,不由得担心他捣鬼,说时就要去抢他的子弹。
  “得得,您不放心我,那您来吧。”凉师爷哼了几声,一把将子弹抛在他脚底下,甩了甩胳臂坐到旁边去了。
  诸如这样的对话,也和寒风一样,每日光顾着这间狭小的洞穴。
  见凉师爷走远了,胖子坐在原地发了会儿憷,心中想的是他那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枪支弹药。他把手抄进衣服内袋里捏了捏,捏到了一个冰凉而坚硬的铁家伙,这才算放了心,那种催促着他尽快拆子弹的求生欲望又开始从他空荡荡的胃里朝外冒了。好家伙,那儿已经空了不少日子了,这些天他也和别人一样,时不时饿得发慌,实在撑不住就出去抓把雪,嚼一嚼不仅能填塞那种空虚的饥饿感,连发麻的意志力都能被冻得苏醒过来。
  环境异常艰苦,到了这个份上,本来不该再有人去思考立场问题的。当兵的没了枪,就好像丢掉了尊严;丢掉了尊严,就好像什么都完了,结束了。凉师爷揣着仅剩下的几十发子弹坐在洞口,蜷起来的背影总叫人觉得寂寞。
  “你拆完了吗?”他的长官坐在一旁问他。等他扭过头去一望,看见的是一个叫他更加伤心的情景:他的长官也在拆子弹,脱了军帽的头上,黑发都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动作又快又矫健。
  “没有。”
  “拆不动了?”张起灵若无其事地问他。
  “拆不动了。”他点点头,神情瞧着十分困倦,“我们为什么不再走了?”
  “等天气好点。”
  “这已经是近来最好的天气了。”
  张起灵闻言,抬头张望了一番。“那就再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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