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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滚滚红尘 (Kuencar)


  这还是两个多星期以来头一回放晴,天空从里到外都透着清亮的蓝。
  天是晴了,但人的心未必能轻快起来,这是吴邪要面对的一种残酷的现实。他身后的几个人里,有受了伤奄奄一息的,有畏畏缩缩的,还有两个心迹难循的,就连他自己,也连心无杂念地带着人从北坡翻下去都做不到。
  自突围以后,他很少再有这么苟且的时候了。
  “我们走到哪儿了?”他回过头问凉师爷。
  这是他今天第五次问这句话。
  “早就过安徽了吧,兴许……在大别山的哪个地方……”凉师爷四处看了看接道。
  胖子烦躁地用枪托在背上蹭了蹭:“真想知道中野开到哪儿了,别胖爷还没归队,咱们都已经打过长江了,嘿,那多没意思。”
  王盟听了他的话,趴在张起灵背上哑着嗓子笑他:“得了吧,就您这样儿,就算到了扬子江边那也过不去啊,撑死充个人皮筏子。”
  “我呸,小兔崽子现在精神了?”胖子举起枪管,虚张声势地在他跟前晃了晃,“要不是看在你还躺平的份上,我他娘能再揍你三回!”
  他的枪口晃过张起灵的面颊,后者登时斜过眼瞧了他一眼,眼神冰冷冷的,像极了某种在雪山深处生活的、单独狩猎的猫科动物。
  他手抖了抖,声势就虚了很多,又看在张起灵往日的威名上不敢乱发作,只得咕囔了一句:“嘁。”
  “胖子,”吴邪适时地插话进来,“王盟退烧了没有?”他是带着期许讲这句话的。
  胖子眼神肃穆地抿抿嘴,探手往王盟的额上一抚,摇摇头:“没有。”
  他的政委并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点了点头,说:“我们走够了,找个地方。”他做了一个休息的手势。刚做完,凉师爷就“哎哟”一声,朝地上瘫去。
  “师爷不行了,我看咱们得扎个担架给他。”胖子笑呵呵地蹲在一边挖苦他,“师爷,你长得这么瘦,真的抬出去说不定比王盟那小子还轻。”
  “哎哟,胖老总,”凉师爷擦了擦额头,大大地叹了口气,“您快别说了吧,我比不得您们,这一路上都多少天没吃过正经米了,人实在虚得慌。”
  “你这才几天。”胖子听罢,笑容就变得冷冷的了,他一拔枪栓,表情半明半昧的,说不清是哪一种情绪,口中依旧是不变的语调:“我他娘都三年多没吃过正经米了。”
  他说完,连背着王盟的张起灵都忍不住望了他一眼。
  胖子端着枪在原地站了站,脸上浮现着一层浅浅的凄苦笑容。片刻以后,他举起水壶猛灌了好几口,复而说道:“得了,你当我没说过吧。”他矮下身拍了拍凉师爷的肩膀。
  凉师爷半软在地上,吃力地睁开眼睛往他,只瞧得见他蹒跚的背影。
  天黑以后,暮色像散开的烟似的,缓缓渗透到大山深处来,最后把坐在火堆旁的五个人包围了。最近一个星期以来,他们睡的时间越来越早,几乎一停下就会立刻睡过去。火堆刚点了不久,旁边五个人就已经睡得七七八八了。有几回吴邪自己都要撑不住,只是抬眼看到张起灵才强打起精神坐回去。
  “你睡吧。”今天晚上情况稍有不同,是张起灵先出声鼓励了他,“我守全夜。”
  吴邪睁着一双疲倦的眼睛看他,那意思他明白了:你不会夜里缴了我的械吗?
  他对着吴邪轻轻摇了摇头。
  得到了他的保证,吴邪这才安心起来,擦了擦眼角便躺下了。就这么片刻的功夫间,他朦朦胧胧地怨恨起自己来,恨什么呢?恨他自己的蠢,或者说毫无防备。就在刚才他听信了敌人的保证,并且这会儿已然要睡死了,还把自己的后背暴露给对方。
  朦朦胧胧里,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自己。
  “这是不可取的,我得保持清醒。”他拿着这个想法对自己反复鼓吹了好几次,意识却还是在离他远去。
  八分钟以后,火堆旁多了一道轻和的鼾声。张起灵探身去看了看,发现吴邪确实是睡过去了,离他不远的身躯蜷缩着,和夜中的山色融为一体。
  他搓了搓手,沉默地朝火堆里加了几根柴枝,坐在原地假寐起来。
  张起灵的警惕性非常高,在他的职业生涯里,丧失意识这件事仅仅发生过一次,那是在他前往军中就任的第一年里发生的。那一年,他在杨甸的突围中因为肺部多处中弹而失去了意识,等恢复意识的时候,他睁开眼就瞧见了那张坐在煤油灯后的面孔。
  那是突围以后的吴邪,面庞与今天的相比没有太大变化,眼神里还带着稚嫩,乃至于一些类似软弱的成分。这双眼睛给张起灵带来过很大的震撼:因为它们流泪了。穿军服还会流泪的人,他只见过吴邪这一个。
  刹那间,他有些不知所措,连睁开的两只眼睛到底要继续闭着还是就此睁开都拿不准。
  那时的吴邪大约并不知道自己救下的人是谁。毕竟突围时倒下的和要救的人都太多了,那会子张起灵自己的脸上也是脏兮兮的,只剩下制服能叫人认得清身份。
  张起灵捡起柴枝捅了捅火堆,回想了一番他们前几周重逢的情景,第三次确认了这件事:吴邪真的想不起他了,又或者,那件事本身对吴邪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他沉默地往吴邪熟睡的身子旁靠了靠,间或瞧着对方拧起来的眉心发呆。瞧了好长一阵子,终于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来把打了结的那处抚平。
  手指刚触碰到吴邪眉心的那一刻,一股从心底泛上来的酥麻感霎时间传遍了他的全身。他“啊”了一声,很快就撤回了手,望着吴邪的眼神仍旧是执着而清亮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敌方抱有好感,这实在不知道是不是好事。凉师爷早就醒了,半眯着眼睛,看着他的团长心想。
  事实上,用“有好感”来形容可能还不是最准确的——凉师爷重新闭上眼睛想,他的长官瞧着吴邪时,脸上刹那间会产生沉溺似的神情。随军的这些年以来,他从未碰见过这种事,他的团长一定也没有过。
  05
  雪花在空中飘得安详。吴邪正要抬头去看,眼睛就被一大片白色的飞絮状物体迷住了。他伸手往眼睑上抹了一把,摸下满手冰冷的水。
  张起灵回身瞧他时,他也恰好转过头,两只眼睛的睫毛上都沾满了雪珠。
  吴邪的睫毛生得很长,以致于眨眼睛的时候也像有两片白色的细扇在上下掀动似的。
  隔着相当的一段距离,张起灵看了他好一会儿,随后便活动了一下肩颈,把出来时抄的那把属于胖子的波波沙扛在右肩上。冷风时不时地把雪珠往他的衣襟里灌,他不适地皱了皱眉,两手抄在马裤的口袋里,也抬头去望天。
  天没什么好看的,灰蒙蒙,阴昧昧,风卷着雪珠,吹得简直叫人睁不开眼。隔着这层雪珠,有他们看不到头的山区,和望不到边的雪地。
  这将会是一九四八年的最后一场雪。这场雪能带给他们什么呢?吴邪对此感到忧心忡忡。
  距离他们掉队的时日已经超过了一个月,而目前为止他们仍然没能走出这片山区。他们都是军人,早就有了克服一切困难的觉悟,可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这样的冬天会如何把人带走。
  十一月下旬以来,王盟的低烧就时断时续着,几乎没有退过。唯一懂医术的凉师爷对此感到束手无策,而吴邪也不再去怪他。
  “怪不了谁了,政委,这就是我的命。”
  这是王盟昨夜扯着他说的话,一字一句都讲得很清楚、很淡然。他总是面对血肉模糊的死,却从未想过它也能如此从容。
  “我们回去吧。”想起这些,吴邪那颗在雪花飞扬中高昂的头就忽然在张起灵眼里低下去了,连同脖子都压成一个弯,于对方看起来,仿佛是一种默哀的姿态。
  “你不找了?”张起灵想了想,拣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说。
  “这个天抓不到兔子的。”吴邪答得心不在焉。他的眼睛四处乱看着,神情疲惫而恍惚。他太累了,累得连眼前的东西也全都看不清,只瞧得见一大片白花花的景象,白得眩目又刺眼。
  猝然间,他的脚下滑了一下,紧接着他的大半副身子也朝地下歪去。
  “坏了,我他妈不会也要跟王盟一样了吧。”头快栽到地面的时候他想到。
  使他没有直坠下地的是张起灵探过来的一只手。这只手的速度快得惊人,一把就将吴邪的身子抄了起来,挂在它连着的肩膀上。
  胃部冷不防被肩胛骨顶着,吴邪稍微清醒了一些,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张起灵扛在肩上。
  “你他娘的……放我下去……老子自己会走。”他咳了几声,刚要说话才发现自己嗓子哑了。
  张起灵竟然真的停下来,一歪肩膀把人放在地上。等吴邪站好了,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又背对着对方蹲下去。
  吴邪敲了敲昏沉沉的脑袋,一扭头瞧见张起灵蹲在地上,朝自己弓起后背。他看了半天才懂那是什么意思,脸色登时有些发青。
  “我走了。”他敛了敛眸子,抬腿朝西边走。还没走几步就感到脚底下直打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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