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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滚滚红尘 (Kuencar)


  那会儿他在干嘛?吴邪持着枪回忆了一阵,想起他那会儿好像刚到部队里去,带着属于青年人的热血。那一次的远望并未在他的预料之中,事后也没有引起他太多的回想,比起骑马的人,那时的他更关心的是自己那一肚子还不知该怎样抒发的意气。
  然后,日军的清缴就来了。
  在他还没学会怎么狙击前,他的连长被刺刀捅穿了,肠子被日本人挂在据点前的树梢上;他的同乡们大多数都永远失去了再和他一起回去的机会,有的死于手雷和枪炮,但更多的是死于破伤风和失血过多。
  他的同乡走了,他就想起了自己的故乡,想起它,他的心和血液都冷透了。抗战前他曾在北平读书,等抗战爆发后,书就念不成了。此间他想过要回故乡去看看,但终究没能找到机会回去,直到有一天,报纸上有个熟悉的地名刺痛了他。
  那是十二月十三日,这一天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而在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想过回家的事情。
  突围时,他在战壕里遇见了胖子。对方知道他是大学生政委,笑嘻嘻地打趣他道:“你个大学生,为什么要参军?”
  他也笑嘻嘻地回答道:“我想报仇。”
  如果他一开始没有去念书,而是去了军校或者什么讲武堂,他的心还不至于那么难过;他越是难过,就越羡慕张起灵。这个和他同样年纪的青年人,这个晋西北最响亮、最无法回避的名字。
  “张团长,”思绪转回到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四日,吴邪看着张起灵黑漆漆的头顶,在心里叹了口气,“得委屈你一阵了。我们优待俘虏,你们都不会死的。”
  从这一天开始,张起灵和凉师爷就成了吴邪的俘虏。
  “嘿,真是十年风水轮流转。”望着走在前头的张起灵的背影,胖子无声地一哂,“造化真他妈弄人。”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可是你不能说造化本身不是个好东西。”
  “别说了吧。”吴邪阻止他,“看看周围,有个山洞什么的都行,最好不要太潮的,晚上得生火。”
  他刚刚的确是走了回神。自从知道被自己俘虏的人是张起灵以来,他说不定一直都在走神。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自己运气是不是太好了一点?过一会儿他又会疑虑起来:照张起灵的本事,就算被缴了械也不该这么轻易地被他俘虏吧?
  这些年他心事重,疑心病也就更重了,反正绝不会再相信一切的成功都是因为自己运气好。
  狭路相逢勇者胜,管他的。最后,他如此劝解了自己。
  刚入夜时,五个人终于在一处裂缝前停下来。胖子拿火石打了一根火把往里一照,发现里头是湿的。
  “张团座,你这路带得不对啊,咱们晚上可还得生火呢。”他烦躁地挠了挠头。
  张起灵的眉头早已皱成一团,他暂时没接胖子的话,先把王盟放下来,再探身进裂缝里,拿手摸了一阵。
  这一摸之下,他竟然叹了口气。
  “没别的了,”他道,“凑合一下吧,天黑了。”
  怕胖子再有什么发作,凉师爷赶紧接话:“是啊,有总比没有好……”
  胖子自然了解个中道理。不过他向来就不喜欢凉师爷,虽然看在吴邪的份上不发作,也还是斜睨了他一眼,瞧得凉师爷脸色又白成一片。
  “先进来吧。”吴邪率先进了裂缝,四处摸了摸,“试试看生不生得起火。”他刚说完,右脚竟踏进了一片水洼里。
  水声不合时宜地响了几下,火光里,五个人的脸色愈发地阴沉起来。
  “没法儿了,把王盟放在高点的地方吧——这里居然他妈的全是水!”吴邪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前两天下雨了,”凉师爷脸都皱得跟苦瓜一样了,“晚上指不定还会再下,又湿又冷……”
  “你丫能不能闭嘴,讲点好的OK不OK?”胖子放下王盟,一面把自己的枪垫在他的脑袋底下,权当是枕头。“兄弟啊,地方不好,你就忍忍吧,等找到组织就送你去住野战医院。晚上冷你就叫我,千万别自个儿睡过去啊。”他垫完了枪,又不忘絮絮叨叨嘱托了一阵。
  见他这样,凉师爷笑着发话了:“王老总啊,小王只是伤到了眼睛,而且我已经给他打过青霉素了,烂肉也都挖出去了,不会有事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胖子转身就是一瞪:“老子说老子的,干你鸡巴蛋的事啊?”
  凉师爷被他讲得又气又怕,又不敢还嘴,回过身把火把往洞口一插就往吴邪和张起灵那边坐去,恨不得离胖子越远越好。
  “你也别怨他。”见他过来,吴邪从火石上抬起头看了看他,“突围的时候他有个很好的老乡,被子弹打穿了胸口。大冷天的,晚上一觉就没了,再摸的时候发现连血都冻成冰了。”
  凉师爷坐在旁边愣了愣,良久才发现吴邪是在跟他说话。这些天他本来就憋得厉害,吴邪这么一开口竟像开了他的闸似的,引得他禁不住诉苦道:“吴老总,我跟您们不一样,我本来只是个学医的啊,我虽然打枪不怎么在行,可咱们多少人的命是我给救的啊,您给说说看,咱们可不都是打过鬼子的吗?”
  吴邪打火石的动作一滞,只是短暂的片刻,他脸上浮现出难以形容的微笑。“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你们的蒋委员长要跟我们打仗?”
  凉师爷听得一愣,张了张嘴,下意识拿眼神去找他的团长。
  他看向张起灵,张起灵则在看着柴火堆,脸被大半边刘海盖着,表情叫人看不出。
  “你看,你也回答不了。”吴邪倏然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前有人跟我说,我们会打起来是因为主义——你不知道什么是主义——我也不知道,你们国民党的孙先生,制定过两次三民主义;而我们的共产主义,这些年也变了不少——也许以后还会变。既然我们都说不清为什么,也没人告诉得了我们为什么,那么就永远不要去问为什么吧。”
  他说完,起身去找柴火。刚走了几步,听见凉师爷在他身后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是不知道,可我想回家,我老娘和哥哥嫂嫂也许还在等我……”
  这一瞬间,从吴邪的脸上划过一丝痛苦的表情,这个表情被张起灵准确无误地收进眼底,就像一粒火星迸入大山那样地隐没在他的眼波深处。
  04
  一九九零年的整个春天,我都是在晋西北度过的。我一面按照黎簇交代的线索去寻找当年留下的痕迹,一边试图把一九四八年同各自所属的部队走散了的五个年轻人的行进路线画下来。我,站在世纪末的尾巴上,就这样思考将近半个世纪以前的事情,有时候我觉得它们离我并不遥远,就好像是昨天刚刚发生过的那样。
  通过黎簇的介绍,我在晋西北找到了杨甸的遗址。半个多世纪前这里曾经是村庄,如今,五十岁以上的人指着那里告诉我,杨甸曾经是日军围剿时这附近伤亡最惨重的几个据点之一,只有百分之四左右的人真正突了围。
  百分之四。我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照片,它们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青年。虽说是不同——虽说,他们的军服和番号,所属部队都是不同的,可他们的眉目之间依然有一股很相似的气息。
  我说不出这股气息到底算什么,但可以确信的是,百分之四也曾经在他们身上真实地发生过,并且也曾为他们各自的生命打下难以磨灭的烙印。在一九四八年穿行皖南的五个人里,这两个年轻人就是被它联结起来的,通过一个漫是硝烟的年份。
  ——一九四三年。
  这对张起灵和吴邪来说都会是意义非凡的一年。四三年二月,张起灵来晋绥军中就任;六月,吴邪随着部队开进了晋西北。冥冥中,两个年轻的生命像行星和行星那样地交汇了。
  从一九四三年起,整整五个年头,吴邪在晋西北、中原、华东、东南一带穿行着,用双脚丈量着中国的大地,用仿佛刚刚苏醒一样的目光去深深地看着他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他的身和心都在经受着一些无法预料的改变,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变野了。
  打仗就是打仗,打仗没有课本可以参考,也没有教员去教人操作。他必须要变得野蛮,变得会讲脏话和骂娘,变得会一脚踢开挡在跟前的阿物儿,变得完全不像他当初求学时预备要成为的那一种人,此话暂且别过不题,总之,我们知道的是他的确是变了。他的样子大变了,里头是什么个模样儿,谁都不晓得。
  然而,正是这样的吴邪,于张起灵看来却简直像个透明人似的——他的一切,他都瞧得清。他自看到吴邪的第一刻起便知道:对方过的是完全不同于他自己的生活。这种生活是新鲜的,也许又是极端的,它来自另一个崭新的主义或者信仰,又十分不巧地与他自己的主义对立着。可哪怕是这般地对立,命运还是叫该碰面的人碰见了。
  命运呵,命运到底是什么?吴邪带头爬上北坡的高地时忽然想到,他眼下的命运,就恰如那条几百公里之外的扬子江,一旦离去,永不回头。
  在裂缝留宿了一夜,之后又往西南方向走,几个互不和睦的人好歹地在雨里雪里并行了几天,到了十一月的尾巴上,天终于舍得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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