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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滚滚红尘 (Kuencar)


  “后来,我们在山脚下发现了吴邪,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算是捡了一条命。那以后,我们回白云洞的旧址,发现了陈皮的尸体,其余的什么都没有。我进白云洞的时候,那里面关着好几百位同志,但最后活着离开那里的,只有二十四个人。我后来想过,如果没有那段插曲,可能我们全都会死掉,但张起灵的下落如何,后来也没有人知道,大部分人猜测他已经随国军撤到对岸去了。”
  霍秀秀同我讲着这段经历,手指不断相互绞缠着。
  “我最忘不了的还是解子扬,我们老笑话他是结巴子,从没想过他就是这样死的——为了我而死的,我始终觉得很愧疚。他死前唱过的歌,我还给我儿子唱过……”
  讲到这里,她轻声哼起来: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那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她只哼了几句,垂下头捂住了脸。
  解子扬的尸首后来也在白云洞旧址内被找到,在大火里被烧死或被射死的青年们,也都被找到了,只有张起灵等人,完全不知去向。
  吴邪是在病床上醒来的,他在床上呆了半晌,猛地抓住一个护士问道:“同志,你知道张起灵在哪里么?”
  这当然是没有答案的。吴邪和解雨臣等人后来都找过他,找了几年,终于是找不到。
  张起灵消失了,不论过往他和吴邪有过怎么样的纠葛,如今都落下了帷幕;而对吴邪来说,那只曾经抚平过他眉头,把他负起来的双手,到底是不是属于张起灵的——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22
  我重新洗了把脸,坐回桌前,吴邪在那里等我,没抽烟,大半张脸浸在灯光里,安静地瞧着我。
  “可以开始了吗?”我吞了吞口水。吴邪终于肯讲了,这其中有多少的来之不易,我现在也很难说。我有个预感:我要听的故事已经快到最后了,这最后的一段,由吴邪来跟我讲述,他到底要怎么跟我说呢?他那些年——尤其是,没有张起灵、没有任何人陪伴的十年里,他是怎么度过的?他的眼睛能告诉我那并不简单。
  他微微颔首,目光向下。他的书桌上压着一整块玻璃,底下放了很多黑白的相片。他一面看着相片,一边说起话来。
  “一九五零年初夏,我的伤完全好了,我出院了。”
  出院以后,吴邪在热河疗养所逗留了一段时间,他的腿上和胸部都有伤,在白云洞里也落下了不少旧疾,这些统统都需要静养。他在热河疗养所呆了半年左右,有一天中午,他从复查的诊室出来,被一个人拽住了。
  他偏头一看来者,眼睛立刻瞪大了,指着对方良久都说不出话。
  对方拉着他的衣角,脸上笑嘻嘻的,笑容里有些悲苦的成分。可那时吴邪还不能懂那到底是为什么。
  “凉——凉师爷!”他着急了很久才叫出对方的名字,心里刹那间盈满了说不出的感动,“你怎么在这里?那、那……”他张了张嘴,刚要问,忽又感觉不妥。
  谁知凉师爷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扯了扯他的袖口,往他身后指。
  他转身看去,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人一把抱住。对方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大声笑道:“他娘的!天真!我就知道你没死!”
  那是胖子。他狠狠地抱紧了对方,下巴磕在胖子的肩膀上,抬头看见王盟从另一间房里出来,朝着自己露出欣喜的表情。这个场面顷刻间叫他十分怀念,他,凉师爷,王胖子,王盟,只有张起灵是不在的,他没敢再去想。
  “你们都没事。”他拍了拍胖子的肩膀,挣开后又往后看了一眼凉师爷,发现对方还是先前的神情,不禁好奇地问道:“特别是你……我还以为你死了。”
  凉师爷还是看着他微笑,须臾后摇摇头,指指自己的耳朵。
  “啊?你说了什么?”
  “天真,”王胖子拽住他,摇摇头,“他聋了,听不见的。”
  闻言,吴邪的眼睛又瞪大了,他看了看微笑的凉师爷,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寂寥和愤怒。
  “怎么会聋的?”
  “那天晚上,我们在爆炸地点附近找到他,”王盟轻轻凑过来,“师爷当时浑身都是血,受伤严重,好在最后没有死,耳朵却给炸聋了,他现在不能说话,和我们也只是用肢体语言交流。”
  “……他……有办法治好吗?”吴邪看了一眼凉师爷,又道,“不是说苏联的专家要来吗?他们有办法吗?”
  “谁知道呢,”胖子耸耸肩,“老子才不看好毛子的东西。不过,我看老凉现在活得也蛮好,他虽然失了聪,脑子不还是好的么,没事儿还能帮医生护士打打下手,我看,耳朵聋了也就聋了吧……”
  “你他妈能不能讲点好话。”吴邪听了他的话,拧了拧眉头。
  结果真的让胖子说中了,直到珍宝岛战役打响之前,凉师爷的听力问题都没有得到过苏联人的解决。
  一九五二年,吴邪、王盟和胖子三人一起被调往杭州,年底,解雨臣在北京落了草。按他的话来讲,算是告老还乡了。
  “直到一九六六年以前,我们几个人都在部队里,那会儿我们也有干校,解放军里有不少战士,入伍前后都没怎么学文化,字都认不全,胖子当时就属于这类人,不过他还行,学习态度比较端正;王盟呢,人比较年轻,学得快,不过他们不能代表大多数人。解放后开了一些扫盲班,专门为了解决文盲的现象,那会儿我算是有文化的,在干校里教他们,并不轻松。我们那会儿,包括我自己在内,所有人都在适应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也就是,和平年代的生活方式。当你习惯了战场和硝烟,要你一下子学会不拿枪的生存方式,就好像要一只拔了牙的老虎去学吃素一样,几乎是不可能的。”吴邪说。
  “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我们的生活大抵还算平静。我说的平静只是针对我们,其实这段时间里很多地方都发生了不少事情,你应该是知道的。”他看着我的眼睛。
  “嗯。”我点点头。
  “嘶……”他挠了挠头,“我想想,还有谁……对了,凉师爷。”
  “胖子说的没错,他脑子是好的,他很聪明,知道自己没用了,出身又有问题,离开了热河以后,他去功德林走了一遭。”
  “功德林?”
  “你不知道?那个地方关着国军的战犯,杜聿明、廖耀湘、黄维……这些人都在里边,他有没有见到谁,我们不知道。一九五四年的时候他给我写了信,说他来杭州了,我替他找了一处地方,在六合巷。此后他在那里做杂货生意,一开始,没人知道他当过国民党。”
  “解雨臣那边,你应该问过他了吧?他在北京,后来中苏关系破裂,有一段时间,他被调到了珍宝岛那边,这时候已经是六十年代末了,珍宝岛战役打完以后,他回来就出了事。”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七日晚,解雨臣在办公室里被一群人围住了。
  “有人举报了他,说解雨臣在干校教学期间抹黑过毛主席,”吴邪沉下眼眸,“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你懂那种感情吗,就是崇拜,或者说,信仰。我们有很多人,对毛主席就是这个心情。举报他的人说,他在上课的时候给学生讲,毛主席曾经在浏阳被白军追得趴在水沟里藏身,这是对国家领袖的污蔑,伟大的毛主席不可能在水沟里藏身。”
  “从这个时候起,有人来找我谈话……叫我跟解雨臣划清界限,我没那么干,我觉得他不可能这样做,我想过去北京看他,但那时候他已经被关进干校了,天天都在写检讨、汇报……我见不到他,胖子也见不到。”
  “他在里面一直被关到一九七零年,然后,霍秀秀找到了他。”
  “我想不到还会有人来看我。”解雨臣坐在椅子上,揉了揉青黑色的眼角。他的眼睛已经不如先前那样明亮了,霍秀秀看得出来。
  “我……我听说你在这里。”她绞紧手指,浑身都在发抖,“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可以……污蔑毛主席呢?”
  解雨臣疲惫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在他的沉默之中,霍秀秀安静地退了出去。
  她没有离开。
  她去街上找了很多批斗解雨臣的大字报来看,这不难,她只是想看看别人都说了什么,不仅如此,她还去参加了解雨臣的批斗会,每批斗一次,就把解雨臣的“罪状”听一遍。等听够了,她把这些“罪状”抄在纸上,寄给了吴邪。
  “吴邪哥哥,你懂的比我多,你给我看一看吧。”她在信里如此说道,口气恭敬得可怕,叫人很难不去想她是处在一个怎样的境地里。
  “我当时想劝她,让她不要再管了,她管不起的,我也管不起。她本身成份就不好,好不容易有个图书馆的差事,做什么要把自己赔掉呢?我当时懂的还是太少了……”吴邪第三次搓了搓手,说:“不行,我讲这些,没烟抽不行。”说着,他点了一根烟叼在嘴上。
  霍秀秀很聪明。吴邪没有回信,她也就没有再寄,往后,直到文革结束,她没再给任何人写过信。认识她的人,都说她不要命了:她成天价地坐在图书馆里,到处翻着书,一本又一本。解雨臣说他没有乱讲,的确有这个事情,她就相信了,只要是写了字的纸,都拿来翻一翻,生怕漏掉一张,她总是怀抱着希望,觉得下一张说不定就是写了那故事的纸——但没有,就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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