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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滚滚红尘 (Kuencar)


  “有……有、有,我、我们,床、床下边都、都是有、钉、钉子的……”解子扬插话进来,伸出两根手指,上头夹着一根长洋钉。
  他的指尖都快被磨平了,吴邪看了一眼,喉头微微发紧。
  “就这个?”他问。
  “不止,我们这些天到处都在收集金属物品。”解雨臣低声道,“收集完了交给固定的某位同志……一共收集了多少,我也不知道,他们也都是很秘密地在做这些事情的。”
  “好,我也来做。”吴邪点了点头。
  此后将近大半个月的时间里,他继续过回了以前的那种生活:被审讯、昏迷、醒来,唯一不同的是,他在暗地里给这种生活多加了一份负担,它固然使他心惊胆战,却也未尝不令他欣喜。
  自由,比任何一种词都更加吸引那时候的他们。只要离开了活棺材就是新天地,在这样的期许里,他们迎来了十一月二十七日。
  十一月二十七日,吴邪他们离历史最近的一个清早。昨夜的重庆方下完雨,每个人的周身都被湿冷的空气包围着。而充斥他们耳边的,仍然是城外不绝的炮火声。
  监狱里的所有人都在克制着躁动的心情。他们把建国时制作的红旗藏起来,把收集到手的金属藏起来,更有甚者,连牙刷都要揣在怀里。
  小半刻的工夫,整个白云洞里似乎都被那种潮骚一样的气氛盈满了。
  在惴惴不安的气氛里,所有人都维持着奇异的镇定。这样的状态持续到当天傍晚六点整,门外终于骚动起来。
  “他们在干什么?”
  女牢里,一个女孩子低声问道。
  “搬东西吧?听这个声音——”
  “嘘,别说话。”霍秀秀立刻制止了她们。
  “这、这帮、帮子人是要、要脚、脚底抹、抹油啊。”解子扬抓着自己手里的钉子,两眼神经质地看向外头。
  “听到炮火声儿了没?”解雨臣搓了搓手,“咱们要打进来了!”
  “他们会直接丢开我们逃走吗?”吴邪皱起眉头。
  “哼,胡说。”
  解雨臣的话音刚落,走道里忽然传来一声:“出来。”接着是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音,吴邪木然地听了片刻,解子扬用胳臂肘捅了捅他:
  “看你、你他娘、娘的霉、霉嘴。”
  他结巴着讲完,他们几个人就一齐听到了校场上传来的枪击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马上从缝隙里钻了进来,直扑他们的鼻腔。
  “我操,他们动手了。”解雨臣咬牙骂道。
  等下一轮看守进来押人的时候,他们发现监狱里已经全都沸腾了,无数的谩骂声铺天盖地地没过他们的头顶,有一位到底还是怕了,往后退了几步,恰好撞在一个人身上。
  他扭过头:“陈……陈长官。”
  “怵什么?”陈皮冷冷地看他一眼,“你的枪是摆设吗?”他一步踏进里面。右手抚上盒子炮,抽出来往天花板上放了一枪。
  这的确起到了一定的效果。犯人们静了片刻,很快,更大的谩骂声朝门口卷了过来。
  “好啊,这么有骨气。”陈皮冷声道,“国共两党之间,恩恩怨怨,十载也不止,今时今日,你们的死就是了断。”
  “陈皮!”里头有人骂道,“你戕害同胞、滥杀无辜,岂不怕遗臭万年么!你前半生建立的功勋,就不怕被后半生给毁掉么?你也年迈至此,何以非要落个毁誉参半的下场!”
  他听罢,只是扯了扯嘴角:
  “只有庸庸碌碌的人才会无毁无谤。”
  他说完,转身嘱咐下僚:“知道怎么做了吗?”
  他身后的人们点了点头,开始井然地把里面的人一个牢房一个牢房地押出来。
  “我们没时间了,要快。”动手前,走在最前边的人说。
  20
  陈皮回到家时,看见陈家峪已经被日军扫荡完了。这时他与老婆成亲已经一年了。叫一个他这样的人忽然去接受这种残酷的真相,很难。他撂下镰刀,在挂着他老婆的村口树边上看了很久。他的老婆长得不算漂亮,大脸盘,小眼睛,皮肤比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白。他顺着他老婆的大脸盘往下看,瞅见她的花棉袄从颈子边的盘扣开始就被撕破了,再往下,大概曾有一把刀刃一样的东西,刀尖挑着她双乳之间的部分,惯性似地朝下腹穿过去,于是,她一肚子的内脏就和胸膛里掉出来的肺叶一起挂在外边了,陪着它们同样挂在外边的还有因为张力而往左右垂下去的乳房。
  他靠着这棵树来回看了很久,尤其是盯着那染血的白净皮肤底下的静脉看了良久,这才敢确认她真的死了。彼时她的脏器都垂在原本该捆着裤腰的部位,即使受着无数苍蝇的舔舐叮咬,也还是呈现出死透的青白色。
  他有些愕然,他那时还比较粗鄙,对某些事的印象仅仅停留在“结婚后可以做”的地步上。这些痕迹分明还昭示着他老婆生前应该还受到过某种“强制结婚”的待遇——不过那些日本人都去哪里了呢?
  在属于陈皮的人生绘卷上,陈家峪村口的这一幕就是他日后所有生涯的开端,他从这里开始,也好像是从这里结束了。开始的,是他身上那些叫人说不出的特质:说不出的残酷、说不出的阴狠、说不出的野蛮和暴戾;结束的,是他身上那些叫人看不到的东西:看不见的私心、看不见的忠诚、看不见的、奇怪的觉悟。
  只有庸庸碌碌的人才会无毁无谤,没有私心的人也不会秉直为公,这是他在黄埔军校里得到的领悟。他进黄埔的时候,年纪比所有的同期都长,即使教官看重他的能力,也还是不由得担心他是否能扛起重任:他不光年纪大,人看起来也很沧桑。把他丢到部队里去跟日本人干一架,说不定很快就会阵亡。
  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上峰派他去云南。在滇西南的边境线上,他的名字随着战役的推进响亮起来。这时候的他就像一只爬树的蚂蚁,从很低的地方勉力爬行着,希望能得到高处的认可,他需要这个,教官曾经给过他很多,现在他想要更多。是那些承认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价值,让他的体内生出了一种过往从未有过的东西——野心。
  野心被不断地得到满足,他的私心也就得到满足了。私心越是被满足,他就越是能站在满足他的那一方的立场上。他讨厌把大公无私挂在嘴上的人,公么,哪里有公,公是幌子,是假的,虚的,公能发给他子弹吗?不能,那就不看。
  “服从命令是天职,忠于上峰则是操守”,从头到尾,他的脑子里只有这两样想法还能称得上平易近人,除此以外,他的下僚们也不懂他在想什么,更不说白云洞里那些只剩下几分钟生命的年轻人了。
  “预备!”
  校场上第四次响起这个声音时,吴邪他们全都闭紧了眼睛,好像那些青年人就要在自己的面前死去那样。
  “砰!”
  回声撞击着牢房里的一切,血腥味则早就把这里充满了,他们甚至觉得自己的袖口里也都是那种气味,闻起来令人作呕。东南西北的牢房里尽是骚动声,拍击栅栏的声音和金属摩擦的声音纷纷涌来。吴邪焦虑地缩在门边上,他既在想张起灵,又在想要怎么才能出去。
  “来不及了,拉多一点,这一排全都毙了吧。”
  牢房大门又被“咣当”一声冲开了,连着吴邪他们的牢房在内,一共八个牢房的人被提了出去。霍秀秀一房的女犯人也被扯住头发拉了出去。
  “别碰我。”霍秀秀冷冷地甩开来人的手,走到床前,用一柄断齿的梳子理了理头发。
  “你们要吗?”她举起梳子问周围的女孩子们。
  “我不想看她们死。”解雨臣突然压低了声音对吴邪说,“她们像我的姊妹一样,就算要枪毙我,我也不想和她们一起被枪毙。”
  他口中的姊妹们,那些被折磨了太久的女孩子们,枯瘦的面颊上湿漉漉的。她们咬着嘴唇,一个个地接过那柄梳子,把自己的头发理好。
  押着她们的看守难得非常耐心,退在牢房外的一角等待她们。
  “秀秀姐姐,”这些男男女女互相搀扶着被拉到校场的过程中,女孩子们发出这样的请求,“我们都要死了,你再给我们唱一首吧,最后一首。”
  “秀秀同志,你唱吧。”男青年们也这样请求道。
  霍秀秀抿了抿唇角,唱出来的音符却没有一个在调上: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毡房,总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
  她哽咽了几声,轻声道:“对不起同志们,我唱不完了……”
  谁知,那些男青年们之中,居然也悉悉簇簇地冒出了歌声:
  “……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
  “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那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然而,这支歌他们到底没能唱完。他们,这些瘦落落的男青年和女青年,被推搡着赶在校场上。吴邪几乎是走一步绊一步,他往地下一看,发现地面已经被血浇透了,这副场景叫他血气上涌,又感到无比悲哀。现在叫他去死,他并不遗憾,他甚至有些想念那个结局,至少,死在这里,可以证明他不曾苟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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