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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滚滚红尘 (Kuencar)


  “他娘的给我闭嘴,谁说不能好?谁说的?胖爷去撕烂他的嘴。”他说完,吴邪直起了身,缓缓走到他面前。
  “有纸吗?”
  胖子摸了半天,只找到一张卫生纸。吴邪把它掂在手里,嘴唇不自然地勾了勾——想笑又笑不出的模样。
  在这张纸上,他写下了凉师爷的墓志铭。
  “凉师爷墓志铭:
  “凉师爷,胶东人也。有姓而无名,有去而无回。失聪于青年之际,魂归于壮年之间,从医十载,未有怠也。其人虽微,其行固简,究其质者,亦可谓之‘仁’也。”
  “凉师爷为医而谓之‘仁’,何也?医者,以医为术,以术固本。医之道,付药石,著汤散,通经脉,活血瘀,医者仁心,庶几如此。夫天下之医者,医小而救人,医大则救国,此二者凉氏皆为之,所以谓之‘仁’。“
  “凉氏固仁,然终不能医大,何也?盖愈痈疮易,而愈江山难也。自满清来,天地玄黄,沧海桑田,黄毛白发,旦夕之间,今日回首,已是百年;而能扼狂澜于迸发之间者,不若区区数人耳。”
  “大医者,治水土于天地,鸣万世之不平,起百代之兴衰,争难当之骁勇。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以孓孓之绵力,拦惊涛于势猛,虽赖医者之识,岂无时势之待耶?至于灯尽而形灭,力竭而身死,是耶?非耶?岂容妄言之断哉!”
  “我本愚顽,幸遇此友。今日一别,再聚何年。黄土垄下,旧友埋骨;渝城日边,故人长绝。哀哀数载,劳苦万千;思之往事,以度余年。”
  吴邪皱着眉,终于写完了,把纸团递给王盟,搓了搓手,沉默地转过身去。
  胖子坐在土堆上看着他,不知怎的,他好像看见张起灵的灵魂出现在那道身影的背后。
  24
  唇亡齿寒,这是吴邪在那时候想得最频繁的一个词,这个词随着解雨臣的被打倒、随着凉师爷的死、随着胖子的被押去干校、随着王盟的被抓起来批斗,离他越来越近。直到有人把他的名字也写上大字报,他知道,那一天来了。
  只不过,他没想到揭发自己的是王盟。
  他曾经在凉师爷跟前说的话变成了勾结反动派的标志,他闭着眼睛被人绑出来,感觉双手的手心里都是汗涔涔的。没走几步,他的脖子上也被人戴了一块牌子,那上头写了什么,不必再看了,他就是用这样的心态来接受这一切的。
  凉师爷死后,他把家搬到了凉师爷的杂货铺,时常以老板自居,王盟也开始拿老板来喊他,可谁都知道,他的铺子里没有货。等到他呆不下去了,这间铺子就彻底地空了。
  游完街的中午,他挂着牌子回到六合巷口,看见王盟面朝着自己,带着伤痕的脸扭曲着说,老板我对不住你。
  他抿紧嘴,沉默地从对方的身旁掠过去。
  那天下午他干了很多事:洗衣服,收拾房间,把上头发给他用来扫街的笤帚丢了出去,然后,他坐下,开始写信。
  “小哥,你好:
  “前些日子比较忙,我们的国家刚建立起来,每个人都有很多要做的事情,写信的事情就耽搁了,很对不起。
  “昨天我回北大的校园看了看,他们有个教地理的老师,教得很生动,我看见他挺着肚子,拿粉笔在肚子上画经纬线,还画了台湾的地方。
  “今天回来的时候,我遇到了凉师爷,你没想到吧,他还活着,就是耳朵被弄坏了,我要说好几遍话他才能听到。这几年我们年纪都大了,再这样下去他会聋的。去医院看了几日,吃罢了药,医生说要慢慢地才能好,我看这几个月来,他好像确实好多了。他的耳朵虽然坏了,我看也比四肢残缺的要好得多,你不知道:我们胡同口就有个怪人……夜里出来很叫人害怕。
  我们现在的日子很平静,过得也很好。只是想你写信过来,还不知能不能收得到?”
  他写完,搁了笔,想到了去死,捂着脸就那么坐了一下午。可傍晚时他又出去了,把那柄丢出去的笤帚捡了回来。
  他终于没去死,开始一天天地履行扫街的义务。黎簇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他的。
  吴邪扫地的样子总让人觉得他很惬意,他不害怕以那副样子见人,也不怕被人看见,穿着蓝制服的背影从巷头临到巷尾。有几回他是脖子里被人挂了牌子扫的,一路上扫到哪里便被人骂到哪里,表情仍旧是淡淡的。
  他不扫地的时候就窝在家里晒太阳或者在墙上乱涂,拿乒乓球到处打,更多的是跟黎簇扯扯皮。等到七四年,他又不能在原处待了,人被关进了牛棚。
  黎簇只去瞧过他一次,彼时他还在给牛铡草。
  “我也想玩玩看。”他说着,想伸手碰铡刀,被吴邪挥开了。
  “小兔崽子不学习了吗?到这里来赶什么哄。”
  “上什么学,早上那老师认识的字还没我多呢。”
  吴邪瞥了他一眼,敛下眼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哪有三人,就一个人嘛。”
  黎簇打了个哈欠,靠着草料坐下来。
  “坐在里面又闷又无聊,还是你这里好,多自由。”
  吴邪拍了拍手上沾的草料,没有理他。
  “早上的老师认得字没你多,所以你就这么把下午的课也浪费了?”半晌,吴邪又说。
  “下午更无聊,那个老师教来教去就那么几首歌。”
  “哦,下午是音乐课吗?”
  黎簇用力地点了点头,神情里的稚气还是令吴邪失笑了。
  “我知道一首很好听的歌,你要不要学一学?”
  “真的?我听听看。”
  吴邪挑了挑眉,从草料堆里捡出几捆来放在铡刀下。“你注意看啊,我这么——铡一下,就是一拍……”
  “好叻。”
  吴邪呼了口气,一下一下按节拍铡着草料,哼起来: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毡房,总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那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现在觉得——我那时候肯定是看到了——或者是感觉到了——”黎簇回忆着对我说,“男人的眼泪,毕竟小孩子的心总是比较敏感。男人的眼泪跟青年人的眼泪是不一样的,因为男人和青年人不一样:青年人会为了理想去死,男人则会为了理想而活着,即使这种活十分苟且。”
  一九七六年,文革结束。吴邪没有留在杭州,他和胖子都去了北京,只留下我父亲在原处。
  “我没想到是这样的。”我揉了揉脸,并没有因为知晓了谜底而兴奋,尤其是在吴邪跟前,更不能如此。
  吴邪却掐了烟头,从椅子上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上一代的事情就留在上一代吧。”
  他讲完就踱去自己的房间了,留下我和黎簇两个年轻人,坐在客厅里发呆。
  许久,黎簇轻轻提醒我:“我说去台湾看一看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当然记得。”
  “我上个星期回来的,”他讲到这里,嗓音压得更低了,附在我耳边耳语了几句。
  张起灵还活着,并且可以到大陆来,这是我们在那一年知道的最好的消息。
  一九九一年三月,在瞒着吴邪的情况下,我们迎来了张起灵。
  “你用什么理由把吴邪叫出来的?”我们在机场一侧坐等时,我朝黎簇问道。
  他朝南边努努嘴:“我是叫不出,不过他们行,你可以问问解雨臣用了什么理由。”
  看着站在远处往四下里张望的吴邪,我失笑地挠挠头,他可能还想不到自己即将要面对什么。
  我看见他等了十几分钟,人也没有表现得多么不耐烦,只不过是烟瘾又犯了,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他刚衔好,人忽然盯着一个方向呆住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黎簇念了一半就不念了,伸手重重地在我背上拍了两下,动作幅度太大,把他的随身听耳机都震了下来。
  我一边要挥他的手,一面还要分神去看吴邪那边的情况,冷不防听见他耳机里熟悉的旋律,人突然像打了趔趄一样愣住了。
  “你干嘛?”黎簇拿手在我眼前挥了挥,又凑近了他的耳机听了片刻,皱眉问我:“你到底听见了什么?”
  “歌声。”良久,我道。
  “废话。”他撇过脸看,我也跟着撇过脸去。
  吴邪还是那样,叼着烟。他活动了几下手腕,快步往人群中的某一处走去。
  就在此刻,在这里,我好像听见了很多种旋律,很多种声音。从这些声音里,我听见了一代青年人的悲哀和沉痛,我看见他们的牺牲和隐忍,我目睹他们的岁月因折辱而光荣。虽然这些声音饱含创痛,尽管它们充满哀愁、孤寂、不合时宜、沉重,承载着许多无处安放的灵魂,但我深深地知道,它们就是我们在新长征路上最好的朋友。
  全文完


后记:历史不会同情我们
  中国的演员里,我最喜欢的是周星驰。他有一种很了不起的本事,就是用诙谐的腔调去讲苦涩的故事。这种本事,我很羡慕,也很憧憬,因为我没有。用幽默感去演绎乱世或哀景,这实际上需要非常高超的水平,除此以外,还有阅历,甚至还需要天才,具备了这些东西,这样一种成功的演绎,可能也才仅仅有了诞生的可能,喜剧大师并不是到处都有的,好的喜剧也不会令你全程捧腹,更多的是欢笑里的泪水,诙谐中的悲苦人生。诸如此类的例子有非常多,周氏的《喜剧之王》,卓别林的《大独裁者》,日本的《寅次郎的故事》系列,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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