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果然是有相像的地方。
他想着这些事,目光温和了许多。
当莫舟流终于敢抬头道歉的时候,他也因为铁手的和蔼而很快忘记了紧张。
“对不起,我…我做错了。”
铁手只望着莫舟流微笑,并不询问他道歉的原因。
莫舟流咬咬牙,一跺脚挣开阮宓秋,梗着脖子大声道:“我也不傻,姨娘和四大名捕走在一起,看情形又不是朋友,那要么被人害了,要么害了人,都不是好事,姨娘还不让我多问,肯定是不想我知道了伤心,那多半…那多半是有罪在身了。”
“我绝不能让她再受苦。”
少年将两只握紧的拳头垂在身体两侧。
***
追命朝严沨涯抱一抱拳,诚恳喟道:“要案在身,欺瞒了你,对不住。”
他把自己的酒葫芦递了过去。
严沨涯已恢复从容,鹿儿样的两只眼睛眯起来,竟也十分凶狠骇人,他冷笑哼道:“我一介小民,和大人素不相识,冒昧拜访,活该给人欺。”
说罢足尖点地,身子一轻就要离开。
追命闪至严沨涯身前。
神情姿态都像是原本就站在那。
“是我们错在先,手上有案子,不免多疑些,还望严少侠原谅,”追命正色道歉,停了一下又谑道:“你既是曾疏雪曾前辈单传弟子,或可学学尊师风度?”
严沨涯嘿嘿一笑讥道:“四大名捕还是神侯的徒弟呢,怎不见你们做事似诸葛先生?”
他亦是轻功好手,虽情知追命会继续拦下去,但较着那股劲也非要脱身不可。
严沨涯后撤。
他撤的时候刚好刮来阵烈风。
然后他向前跃,——逆风竟比顺风时更快,更轻盈。
严沨涯乘风而起,却不随风而行。
这是寒山独见狂风卷雪的身法。
追命仔细看了几眼,才挡到他面前。
严沨涯一咬牙,拧身猛旋,从追命左侧冲滑而出。
追命又在,而且迫得更紧了。
严沨涯忽然邪笑。
他急退。
退得声势浩大,脚步却轻得没有踏乱落叶。
眨眼之间,严沨涯退出五丈远。
——竟然还没退出林子。
但是已足够远了,远到追命在他视野里彻底消失。
严沨涯不禁满意地嗤笑了一声。
他耳后亦有人轻笑。
笑中有赞赏。
“寒山独见的仙姿真要重出江湖了。”
严沨涯终于叹了一声停住脚步。
“师父天性那般,我学不来。”
他转过身,指尖仍在颤抖,却不是因为情绪激动。
严沨涯深深地吸一口气,又彷佛要将胸腔清空一样长长呼气,道:“我火气太大,前辈莫要在意。”
他的嘴唇也像肤色那般冷白了,但是眼中却露出些缓和的暖色。
追命看着严沨涯尚有薄怒、但好歹不再生气的脸,哈哈笑道:“甭喊前辈,才当你受我赔罪。”
至于这年轻人为何会这么巧,刚好在阮宓秋来到泉帛山庄之际贸然现身,被人误会作偷婴贼仍不辩驳,追命已隐隐有点头绪。
毕竟以严沨涯的功力和定力来看,实难能在毒杀卢家十数人后,仍装成没事一般来结识铁手和追命,又对阮宓秋全不表露杀意。他若真能深思熟虑,这般隐藏自己的真本事,眼下和追命一道困在迷林里,旁无他人,该没必要继续假装了。
追命暗度严沨涯只是个饵,不过是为了把他和铁手引开。
淮南婴孩遭窃一事到现在尚未告破,惹得人心惶惶,凡有心的捕快义士见了贼人踪迹没有不想除恶的,四大名捕更是盼望早日寻到真凶,藉此犯名目施调虎离山计,十有八九都要上当。
便连追命初初追踪时,也真当严沨涯是传闻中的恶贼。
只是计用人之义善,实无可取处。
谁能布下这饵呢?
也许,是阮宓秋自己的计谋?
——可她应该并无机会联络严沨涯。
追命想起一个更合适也更合情合理的人。
严沨涯也想起一个人。
一个在他心头徘徊了很久的倩影。
他既已明白“田静飞”是追命,“金锡”是铁手,立刻又反应过来件更叫他开心的事。
严沨涯顿扫余怒,真没再喊追命作前辈,直欢喜叫道:“那今早见到那位姑娘,并非三爷夫人?”
突来一问,追命愣愣摇头:“不是。”
青年喜色愈甚:“太好了!”
“嗯?”
“我此生还未见过气质如此不可捉摸的女子,一阵烟似的,虚实都美到骨子里去了。”
追命又把酒葫芦递过去,沉沉笑道:“别忙着君子好逑,先告诉我,干什么扮成那贼人?”
严沨涯轻笑接酒,啜一口才说:“个中复杂,听我慢慢讲吧。”
***
“只要把姨娘藏起来,我就能保她安危,”莫舟流两道秀眉拧成死结。
三人仍在月光之中,阮宓秋静谧地站在莫舟流身旁,她没有再去牵他的手,但在少年张口说话前,她又那样缓缓地眨眼。
铁手忽然发现,眨眼这事也能表情。
阮宓秋也是有感情的。
莫舟流强行压抑着心中的波涛,声音发直:“根本没有什么飞贼,我托了个朋友,请他扮作飞贼引走你们。”
铁手沉吟问道:“少庄主所托何人?两次报讯之人也是你事前安排好的?”
他若知道那人是严沨涯,现在有的一点不安也该会消散了;柿林的古怪厉害,铁手已然见识过,多少仍是担心追命不慎中招。
“是位新结识的兄长,等下派人寻他出来,二爷便能见到了,”莫舟流咬咬嘴唇:“他年纪只大我一点,论武功不可能是三爷的对手,要是三爷真受了伤,这笔账,算在我头上!”
铁手苦笑着摇头。
——莫舟流眼下心情不定,时颓时躁,这冷凄凄的林子也着实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他想问的事情还有不少,得让那少年放松起来才好详询。
“少庄主莫要心焦,你我彼此都有疑惑,不如先回山庄,少庄主也好请人将我三师弟和你的朋友寻来,咱们共在一堂,开诚布公,把彼此的疑惑都解开。”
莫舟流懊丧地点点头,拉起阮宓秋,向铁手一示意往林子更深处走去。
出路竟似在绝处。
***
严沨涯背倚老树,手里捏着一根树枝把玩,沉气说道:“那日我跟何捕头抓贼不成,让人跑了不说,自己还受了伤,何兄要留我,我却想替他抓贼报仇,结果一路追到这广霁再追不下去。”
追命点头念道:“缉凶需得有好体魄和恶人相抗,你该先治伤。”
严沨涯颔首:“我是来到此地才想明白这道理,就在泉帛山庄医伤了。”
他说这话时目光显然有些闪躲。
追命闻言一乐:“小哥怕是投错医了。”
“原来你也知道——唉,我只听说山庄有神医,哪知道人家是治霉疮的,”严沨涯折了折树枝,接着说:“不过莫庄主赠我些刀伤药,也是顶好用……咦,但我没告诉他我是怎么受的伤啊,他怎么知道我会武?”
“他看过你的伤?”
“看过,”严沨涯大奇:“难道莫庄主从伤口就能看出来我懂武功?”
追命淡淡笑道:“若非江湖人,受了这等重伤,恐怕也找不来他这里求医了。”
严沨涯眉头微皱,面目更疑惑地凝住:“我伤得不很重啊。”
追命一怔。
“那你脸色怎么?——快,快运气调息,闭上眼莫再瞧那些树了,小心此间阵法。”
原来追命见着严沨涯脸色如纸,还当他伤重,之前追逐时消耗太多力气,挨到现在气都不平顺了。但他伤既不重,又对身体状况毫不自知,追命转念想起铁手的话,料定严沨涯是着了柿子林的道。
严沨涯刚想站直,脚步一晃又倚回到树上,喘息声也渐响。
——他正急速脱力。
严沨涯挣扎道:“糟糕,咱们出不去了!”
“出得去,”追命扶起严沨涯,左掌贴在他背心,右手拿起葫芦喝到空,打个酒嗝才悠悠道:“出得去。”
严沨涯吸吸气轻声怪道:“都看不见路了,怎么出去。”
追命笑一笑,抻住严沨涯后腰一提,两个人一并跃上树梢。
“这不就有路了吗?”
时,夜已深,月正明。
严沨涯让沁骨的凉风吹透,气息虽还虚弱,神志倒不似之前混沌,况他亦极喜爱走这些不寻常的路,站到高处反而比踏在实地更觉稳妥。
他已晓得了追命的打算,眼睛又亮起来,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追命身形瞬沉,然后急拔而起。
二人冲入苍茫夜色。
追命携着严沨涯,飞高之后便如只海鸟般向泉帛山庄的佛塔滑去。
他屏着口气,直到踏足塔上,将严沨涯放开才闭着眼轻喘。
“你的轻功……”严沨涯点在塔檐上,眼中清光一闪,诚然赞叹道:“出神入化。”
“哈哈,你还没见识过我大师兄无情的轻功,才真似神仙。”
追命又要催动真气抑制阵法影响,又要一口气飞越这么远的距离,怎么说都消耗颇剧,头先笑出来的两下,声音亦发虚,但一句话说完,已经是气息稳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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