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我有事要做,不能饮酒了。”赵无恤回答。
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这个借口。积满白雪的地面在暗夜中荧荧反光,照亮了少年脸上沉重的神情,代嬴借着雪光瞥见他的面庞,才意识到他有多么痛苦,可他不得不保持清醒,在清醒中体尝痛苦的滋味。代嬴终于发现赵无恤再也不会是那个依偎着她的、失去母亲的小少年。她朦胧地察觉到,赵无恤开始背负起一些东西,在往后的日子里,这些积压在他身上的东西不断变幻着形状,向他施加了越来越多的重量,渐渐把赵无恤变成一个她从不认识的人。
赵氏回归以后,绛都朝堂上的气氛十分微妙,和去年夏天之前大有不同。
新年刚过不久,荀跞就派人给赵鞅送来了一封书简,赵鞅一看封泥上的官印,就知道内容一定会令人不快。智氏在驱赶走范、中行氏以后,就像消失了一样,这时来书致意,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出人意料的是,来送书简的除了一位家臣,还有几年前来访过的荀瑶。荀瑶是以中军将使者的身份到来的,与一般孩子不同,在这个年纪,他安静下来左右顾盼的时候,已有了傲慢的模样。
荀瑶这天穿着象牙色的羔羊裘,将皮毛的边缘从织有暗纹的月牙白色裼衣的袖子下面露出来,他走过冰雕玉砌、寒风凛凛的庭院,向室内走来的样子,令人在冬日里想起“芄兰之支,童子佩觿……”的诗句,不难想象再过几年,他会出落得如何俊美潇洒。
荀瑶不仅相貌美丽,也很懂事,即使是前来传递不好的消息,他和大人说话的时候仍是应对得体,非常从容。不过,一些无法掩饰的性格中的缺陷,还是在他亲切的外表之下显露了出来,瞒不过赵无恤的眼睛。比如当他侧着身子,打量比自己大几岁的赵无恤时——那简直就是野心家的眼光,赵无恤想,果然如此!一个未来的野心家。
“您真幸运。”在等待主人回信时,荀瑶得知他是太子,便一面往手上呵气,一面向他搭话说:“我记得上次来,太子还是另一个人。”
大孩子通常都不怎么愿意跟比自己小的孩子消磨时间,赵无恤不幸没能成为一个例外,更何况,他对荀瑶有一股莫名的敌意。荀瑶看起来太聪明了,和赵无恤不同,荀瑶的聪明是一种侵略性的聪明,是很表露在外的、咄咄逼人的聪明。
赵无恤不愿意显得无礼,看着别处答道:“诚惶诚恐,我确实有很好的运气。”
荀瑶拍着手,大笑起来。“您居然不反驳我。”他反复地审视着和他差不多高的赵无恤,眼色十分露骨:“看来你也觉得,当上太子是因为运气好?”
赵无恤有点恼怒,他转过脸去,反击的念头刚从心中闪过,话还没到嘴边,他忽然就想起了姑布子卿的事情,顿时像被击中了一样,无力地闭上了嘴。他没有反驳这句话的资格。荀瑶一语就道中了他深藏的心病。这些年来,赵无恤一直无法分清他到底是因为那一次偶然的幸运,还是日后出色的表现,才会被赵鞅立为太子,有时他很想相信一下自己的能力,他觉得诸兄弟中谁来当太子都不会有他出色,然而他马上就想起他是狄婢的儿子。
当赵无恤陷入痛苦的沉默的时候,他们之间只剩下寒风刮过枯枝的声音。荀瑶在一边冷漠地注视着他,在这孩子深褐色的眼睛里,毫不掩饰地显示着属于成人世界的厌恶和轻蔑,他鄙夷不善言辞的赵无恤,赵无恤没有向他还击,他因此认定他是个懦夫。正在自卑的泥沼中挣扎的赵无恤没能觉察到他的这种心思。荀瑶用那样的眼神看了他一会,蓦地从他面前跑开,他眼前一亮,大概是发现了什么新的令他感兴趣的东西。荀瑶微微张开双臂,欢呼着向一边的跟随来的智氏家臣跑去。
“好耀眼啊,像积雪的山!”他兴奋地喊着,扑到家臣身边。
原来是这阵子风急雪大,羽毛一样的雪片不断地落在庭院中,一会儿就积了很多,不方便行走。赵家的下仆将雪扫到庭院两边,和一些落叶堆在一起,还没有来得及处理,就任它们暂时堆放在那儿,这样的景象令荀瑶感到十分新奇。他把赵无恤的事抛到脑后,没有了刚刚咄咄逼人的模样,完全像个孩子,牵着大人的衣袂高兴地说着些幼稚的话。
赵无恤在不远处用难以理解的眼神看了看他,忽地叹了一口气。
☆、第 6 章
虽然年幼的荀瑶招人喜欢,不过他前来传达的荀跞的命令却不是那么可爱,那封信的内容简练明了:荀跞表示,赵氏应该与被驱逐的范、中行氏同罪,不过,既然已经奉国君的命令回到了绛都。他也不计较多的,只希望赵鞅能够诛杀一个叫董安于的谋臣。
赵无恤孤独地站在积雪的庭院里的时候,赵鞅在屋里拆开了信简,正在焦头烂额地想着应对的方法。董安于是赵雍重要的谋臣,赵氏家臣们的首领,他在赵氏任官多年,自少时便为赵氏服务。在漫长的斗争生涯中,赵鞅的很多想法都会先同他商量。坚固的晋阳城便是董安于预料到赵氏有难,事先建造的,在与范、中行氏的斗争中,他也替赵鞅出了很多计谋。
然而,赵氏毕竟有把柄在荀跞手里,范、中行氏之乱,赵鞅擅自在绛都屯兵戒备,这是出自董安于的策划。赵鞅那会儿也想到了‘始祸者死’的规矩,因此不敢轻举妄动,董安于极力劝说赵鞅抢占先机,不要让赵氏落了下风,如果日后国君追究起来,董安于自愿替赵氏承担一切罪责,赵鞅只需将责任推到董安于身上,说是他擅自决定屯兵引发动乱,然后将他处死,便能免去赵氏的忧虑。
这种大义凛然到有点不切实际的话,董安于说起来,显得云淡风轻。赵鞅在注视枯黄的竹简时,不由自主地想,他真的在那时就已做好赴死的准备了么?
荀跞在书信中的语言十分堂皇。他说,虽然范、中行氏有谋反之罪,但真正与邯郸氏产生冲突,点燃战火的却还是赵氏,如今范、中行氏都被驱逐,赵氏没有受到任何处罚,恐怕不能服众。所以他希望赵鞅处死出谋划策、率先发难的罪臣董安于,以安众臣之心。然而,实际的原因恐怕简单得多,赵鞅知道,荀跞之所以这么做,只不过因为他的爱臣梁婴父厌恶董安于,认为他终有一天会辅佐赵氏夺得整个晋国罢了。
如今,范、中行氏已经失去了在晋国朝堂上的地位,晋国的三军裁剪为二军,更多的权力聚集在更少的人手里,在内斗愈演愈烈的晋国,赵氏和智氏的较量恐怕是不能避免的了。许多人都在背地里议论:“赵家在晋国执政多代,在动乱中没有什么损失,反而使范、中行氏失势,这次过后,想必会更加显赫了吧!”
智氏也在忧虑赵氏的得势,荀跞本不希望赵氏重新回到晋国的朝堂上。他总要给赵氏一点打击,董安于如果死去,则赵氏必会受挫。如果赵鞅不肯杀死董安于,那么荀跞就准备以此为借口,讨伐刚回到绛都的赵鞅,届时,晋国将再度陷入动乱之中。
窗外传来荀瑶的笑声,赵鞅将那封致命的竹简塞到桌上一堆公文的最底下。
在案头温暖的烛火和窗外簌簌的落雪声中,他沉思地揉着眉心,隐约想起在准备防御范、中行氏的时候董安于的表现,他说他不怕死,他走上为官之路的那天,就知道自己会面临各种危机。
董安于和他坐着马车,从绛都的大道上驶过,那是初夏的一天,天气晴朗,好像天空都被繁密的树木染成了半透明的碧色,周身微有热意,带着阳□□味的干燥的风从他们身边流过。董安于说,如果死亡是有价值的,那么哪怕它来得稍早也没有关系。如果他的死能使赵氏安宁,百姓免于战乱,那他会毫不犹豫地献出生命……“这些事哪怕在我活着的时候都没能做到。”董安于自嘲地笑了起来。在他身后,是赵氏宫宇庞大的轮廓,以及模糊的灰色的地平线。
赵鞅又把那封竹简往里推了推,由于用力过度,导致上面堆得很高的公文哗啦垮了下来。
他很清楚他保不住董安于了。
最后也不能对董安于说什么,甚至不能说他是冤屈的。纵使赵氏的主君有令整个晋国都为之侧目的权力,也无法在这种时候保护自己的家臣。因为在赵鞅身上,结系的是赵氏的命运,这个古老的百年卿族的未来全都压在他的一举一动之间,他无法依照自己的意愿作出决定,他或许可以诛杀范、中行氏的千余同党,可无法留住一人的性命,甚至不能阻止别人给他戴上乱臣的枷锁。
荀跞还在等着他的答复,赵鞅明白他恐怕不会等多久。
让荀跞终于闭口无言的是,董安于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二天就上吊自杀了,而赵鞅好像还嫌不够赤诚似地,命人将董安于处以弃市之刑。然后他派人去禀告荀跞。
“罪人董安于已经伏法。”
事实证明,在董安于入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赵鞅都非常不愿意从闹市区经过,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个人还活着的日子,曾和他一同坐在装饰富丽且绘有漆纹、撑着华盖的圆舆马车上,健壮的青骊向前奔跑时,铜制的銮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当他叫人将董安于的尸体从房梁上解下,按照惯例丢到闹市区的中心接受风吹日晒,任绛都的百姓都来围观这位赵氏的忠臣的时候,赵鞅将赵无恤单独叫到书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