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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酒葬 (青琦_)


  他的残忍、傲慢和富有野心,在祖父在世时就已培养起来,很早就有人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不幸的征兆,然而他的父亲却殊为喜爱他那副伪善的面具。不知是不是从祖父以及父亲的早逝中意识到,那种家族式的不幸最终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在父亲的丧期结束后不久,荀申就将荀瑶正式立为继承人。
  “他是个出色的孩子,无论哪方面都十分出色。”荀申在向族人宣布立荀瑶为太子时说:“六艺之中没有荀瑶不擅长的,此外,他勇敢而果决,巧文且善辩,我认为他能担当得起这个责任。”
  “他确实具有诸多优点。”荀跞的庶出子荀果回答,一面用眼睛看着身穿红黑相间的祭服,神情恭敬,低垂着头颅的荀瑶:“然而,这孩子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我从他身上看不到半分仁慈之心。”
  在庄严的祭祖的乐声里,他抬起头来,面对无数明烛之下的祖宗牌位,说出了那个可怕的预言:“哪怕凭借这一点,荀瑶也足够让智氏灭亡。”
  荀瑶微微抬起头,光没有照到他脸上,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遗憾的是,荀申并未听从他的意见。荀瑶被正式立为智氏的继承人后,荀果依旧不肯放弃他的看法。他对别人说道:“此人必灭智宗,眼见无法阻止,虽然我不怜惜自己,愿为智氏殉难,却不想让妻儿也被灾难祸及。”于是立即带着全家更换了氏,逃到智氏的领地之外隐居起来,时人把这事当做笑谈来讲,都觉得他这是杞人忧天。
  “荀果真是个识相的人。”某一个秋天,荀瑶在田猎时不知怎么和随臣谈起荀果,却如此说道。
  当时的荀瑶正值盛年,身着革衣,手中随意把玩着马缰,放任马匹慢悠悠地踏过未开垦的泛黄的原野。他眯起眼,辨别着斑斓的秋林中的日色,又回首看看车后,那顾盼的姿态,实在非常俊美不羁。
  当下臣请教原因时,荀瑶满面微笑地说道:“如果不是他改换姓氏,迁往别处,我这时真应该把他脖子上的绳子挂在马车后面,问问他什么叫做‘必灭智宗’。”

☆、第 8 章

  赵鞅在无意间提到了代嬴。
  战争暂时结束,范、中行氏被彻底压制以后,赵鞅终于空闲下来,有机会与赵无恤一起坐在书房里,谈一谈往后的事情。夏日的午后,他们周身围绕着闷热粘滞的空气。炙烤人间的太阳向四面八方投下火一般的日光,浑浊的风吹动竹帘,带来一股股夹杂尘味的暑意。
  为了降温,下人将切割好的冰块盛在铜缶里,随着日影的移动渐渐融化成了一滩透明的水,在铸着精致的蟠螭纹的青铜容器内,像是扭曲的镜子,时不时随着微风泛起细腻的涟漪,映出周遭变形了的一切。
  当赵鞅从与白狄鲜虞的战场上归来,他想起了梦中天赐的代戎。即使已过多年,赵鞅还是会偶然回忆起那盛大的九天之上的梦境,那场梦境里有他还不熟悉的赵无恤。在纷垂着云霞裁成的帐幔的宫宇中,面目飘渺的女性手持五彩的羽旌,长袖曳地,自云端现形又泯灭于云中。梦境如真实般真实,赵鞅十分清楚地记得他奉天帝之命射杀熊罴时手臂的肌肉迸发出的力量,以及漆弓的背面紧贴虎口皮肤的触感。梦醒之后,他乘坐马车出行,拦住他车马的释梦者自大山深处而来,身上散发出一种泥沼和草木混合的气味,他说天帝将代国交给了您的儿子。
  赵鞅卸下革甲,将赵无恤召到自己案前,问他:“关于代地,虽然近期还没有机会,不过我想知道你是否有什么打算?”
  “不仅要取得代,还要最快、最小损失地取得,不能给他人可乘之机。”赵无恤早已酝酿好了答案,他不假思索地对父亲说:“想要灭亡它,首先要亲近它,我们应当和代国结盟。”
  “无论是赵氏还是晋国,和代国的正式来往好像都不多。”赵鞅故意道。
  “我们可以采取联姻。”赵无恤立即抬起眼来,很快地说。他的眼中透露出坚定的光。从他一如既往平静的语气中,可以感受到被压抑的激动的波澜,赵鞅赞许地点了点头。
  “若说年龄合适、身份高贵的女公子,我倒是想到一个人。她快有二十岁了,没有合适的人家,我一直为此事忧恼,若将她嫁到代地去做君夫人,也不失为体面的归宿。”
  赵无恤的反应出乎赵鞅的意料,他如同不明白他的话一样,睁大了眼睛望着父亲。赵无恤花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父亲所说的人选是他的姊姊。
  从亲缘关系来讲,赵无恤有许多姊姊,但这个温柔的称呼,在他心里永远只属于一个人,代嬴。
  赵鞅原本是随口说起这个待嫁女儿,觉得她或许合适,赵无恤的惊惶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丝讶异从年轻的宗子脸上掠过,他的面色迅速地苍白了,原本呈现出光彩的眼睛黯然失色,他不再热衷于讨论,而是陷入了难以言说的痛苦。
  即使赵无恤已不是当初需要她怜悯的人,他们的关系也较幼时有了疏离,在过早地失去了母亲的他心里,代嬴的姊姊形象还是永恒的、无可替代的慰藉。赵鞅并不清楚代嬴和赵无恤之间微妙的情感联系,所以非常奇怪。不过,老实说,这两个孤独的个体在长久的共处中形成的,夹杂有同情、怜悯、欣赏、依恋和某些受到伦理限制的禁忌成分的感情,甚至连它的当事人们本身也无法弄清。
  赵无恤低着头,沉默了,赵鞅第一次看到他有这样的表现,他的肩膀和背部都显得非常僵硬,即使过了很长时间也不动一下。赵鞅有点生气,他不喜欢赵无恤这种脆弱的样子。
  “怎么?”赵鞅催促他道:“你还有其他看法?”
  刚开始,他原本仅是随口说说,赵无恤的反应却让赵鞅感到非得把这事落实不可,他的语气因此变得十分严厉。赵无恤摇摇头,缓缓抬起脸来,欲盖弥彰地向父亲露出一个悲惨的微笑。尽管他在竭力掩饰,赵鞅仍旧看穿了他。赵无恤的鬓发已被微微浸湿,在太阳下润泽地泛着赭石色的光,他的太阳穴到额角一带渗着汗珠,一滴汗水沿着颧骨缓缓滑落下来,直到脸侧。
  “我的想法正和父亲一样。”赵无恤停了停,用冰冷得近乎狠毒的口吻说。
  一段沉寂而酷热的时光中,赵无恤想了很多阻止赵鞅下决心的借口,接着被他自己一一否决了,从赵氏的利益层面看,代嬴的出嫁有益而无害,从他的私心讲,却无论怎样的私心都比不上赵氏的利益。身为未来的宗主理应摒弃感情用事,就像赵鞅冷漠地听着董安于的死讯,一言不发。
  赵无恤陷入了绝望,他又想起代嬴总归要嫁给谁,即使她不嫁往代地,也会因为政治目的被送到一个富有的上层家庭,做那里的主母,基于某种奇特的心理,赵无恤非常不愿意看到这结果。
  ——“如果她真的被送去了代国,我还有机会将她夺回来,如果嫁给了属下或者其他卿族,那么或许就永远也不能见到她了……”
  一刹那,带着罪恶感的想法如烟云般在他心头拂过,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赵无恤深深明白这个想法不仅幼稚,而且染上了非常浓厚的禁忌意味,然而它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他不可控制地被这样的念头牢牢吸引、掌控了,它迅速地摧毁了他的理智,拖着他坠向黑暗的深渊。
  直到谈话终结,赵无恤没能说出任何反驳父亲的话。赵鞅立即就把事情定了下来。
  最后,赵鞅决定派赵无恤去向代嬴传达这个消息,通过儿子的反应,赵鞅觉察到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比其他人亲密的关系,于是他看似随意地对赵无恤说:“你去问问她愿不愿意”。
  向来敏感的赵无恤觉得自己好像领会了这句话的含义。他应声而去,回到自己的屋子以后,很快躺下了,任何人的关心和问话都没有理会。赵无恤像生了一场大病需要发汗那样,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紧紧裹住。这一天晚上他梦见许多事情,有好的、有坏的,他梦见死去的母亲,可她到底是死了,他伸手去摸,她已经冰凉。第二天,他头痛欲裂,早早地醒来,在夏季的清新的早上,趁太阳还没有升得太高,走到代嬴的房中。
  清晨的风是凉爽的,代嬴穿着夏季的单衣,鬓发在脸侧轻轻拂动。她拿着练习缝纫的针线,惊喜地抬头看赵无恤。
  “我觉得好久都没见过你了。”代嬴温柔地笑道。
  赵无恤一眼瞥见她放在案头的漆碗,外面黑底红纹,里面是朱色的,碗里整齐地码放着些做工精致的饴糖,大概是代嬴的点心。赵无恤的胸中猛然升起一阵痛苦,小小的、乳黄色的麦芽糖化成了一团火,燃烧着他的心脏和胸腔,他将头别开,努力喘了两口气,才觉得自己能够开口说话了。
  “姊姊。”他说:“你有没有想过要嫁给谁?”

☆、第 9 章

  从赵无恤走进门的那一刻开始,记忆的藤蔓就不断地纠缠着他。院子外一片喧嚣,原来是准备启程去晋阳了,父亲的使者跑着来叫他,他当时站在代嬴的门外,义无反顾地折了回去,他就站在代嬴的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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