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吱呀呀开启,启门那人鹅黄襦裙席地,按女子身段衡量倒是极高。这人立得清隽秀雅,一手长袖半掩面庞。
门边小娃儿翻个身,恰堵在口上。
按理说行乞该往闹市去,为何会驻于这荒僻小巷。女子扫视三周未见劲敌,手眼身法步愈显姽婳婀娜。只见她抬手一撩掀了衣袖,翻出几粒白澄澄的碎银来,蹲下身将银子举到小娃儿跟前,光天化日行起贿赂。
小娃儿咕咚咽下一口口水,竟迟疑不决没敢接。
那女子瞧出异样,复返回院落。未几,鹅黄长裙女子方又姗姗出门沿巷而行。此番她身后跟个不起眼的打杂小厮,一猫腰与女子背向而驰。
黄衫女子未走些许便遭几个乞儿拦截。反向而行的小厮脚底生风接连拐上三个弯,备受压迫的苦恹脸回觑一眼发觉并未遭人起疑,瞬息跟泼了狗血似的原形毕露。“多亏本公子聪明绝顶。小样儿,”小厮腰板一挺眉眼轻勾,不是陆成又是何人,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谁见谁想抽。“跟我斗,窝你家师兄怀里嘤嘤嘤去。”
陆成本欲扮作黄衫女子颠倒雌雄开溜,孰料白玉堂长进飞快竟攀上无孔不入的乞丐之流愣是提前得了信。身为常年混迹江湖的十足一人精,陆成花钱消灾探出异常,当机立断连哄带骗拖了另一姑娘家下浑水,自己换上小厮服饰紧随其后。
叮一声轻鸣,动静虽小却乘风袭浪。
陆成一个激灵抱头鼠窜,翩翩风度哪及小命要紧。这鸣音分明是薄刃破空,于千楼万宇中踏风而来。如此犀利单直迅捷如电,除却流云一剑又有何剑能望其项背。平心而论陆成并非斗不过白玉堂,可前番欠下的种种造孽未偿还不免心虚,他惹不起还躲得起。
街巷十八弯,七回九曲。陆成非此处地头蛇,自然不能了若指掌。转入一岔道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道寒光横飞入目,头顶一片阴凉。
“绝顶聪明?”白玉堂手执寒刃,那冰冷彻骨的侧锋严丝合缝架在陆成后脑勺上。眉梢微微一绽,冷厉而不乏戏谑之意,“便如你所言,绝了顶,如何?”
陆成脖子也不缩,大言不惭,“还是不了。聪明嘛你知我知便好,要内敛些,万不可招摇外露,让他人瞧见多不好意思。”
白玉堂被这一本正经的沾沾自衒逗乐了,剑锋一转卡在陆成颈脉处,继续瞻仰他那赏心悦目的倒霉样。“你这臭不要脸的功夫登峰造极啊,怎生练出来的?”
“过奖,过奖,”陆成见缝插针地给白玉堂这小祖宗拍陆氏马屁,“哪及你白公子出淤泥而不染,与展昭那厮朝夕相处数载也不曾近墨者黑,没沾上一丝白皮黑腹的习性。”
白玉堂相当受用,剑锋却不移分寸,手腕一压反加三分力。“废话少说。你不好好护镖跑来找爷做什么?那猫差你前来所为何事?”
陆成颇为识时务,乖乖缴械投降,“所为一事,顺带捎上另两件。捎上的两件,其一是为那叶思源。”
白玉堂五指一旋撤剑,思绪回转历历在目,“那瞄目少年?”
“不错,”陆成眼尖地寻了块青石往上一坐,屈单膝搭手肘,贼眉鼠眼勾了勾手指。“你与展昭两相较量之时不是那剑出岔子了吗?碎裂的剑刃天女散花到处乱跑,其中几片就朝叶思源那儿去了。本公子呢,救困扶危济弱扶倾,想那叶思源没了招子躲闪不便本打算来一出英雄救美。”
“他轻而易举躲开了?”白玉堂对陆成的涎皮赖脸已然能习以为常。
“何止,”陆成警觉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上身向后微倾,竟成千斤坠的安如磐石。继而右袖一抬,从袖中伸出的一截腕稳而不僵韧而不软,四指前后分错拇指似笼非笼。腕劲一荡自平前挥斜锋,余尾轻收风清月白。不若寻常武学凶煞,倒像是在吟诗作画。
白玉堂凝目审度,一语中的,“招断势连行云流水,是书画里练就的功夫。”
陆成一拍青石翘起拇指,眉开眼笑道:“嘿有眼力,英雄所见略同。他这一招虽源自文人墨客的书画,可绝非花拳绣腿。不仅轻松保得自身毫发无伤,还顺势将冲我而来那几块碎铁打落在地。”
“身手不赖,”白玉堂目视虚空轻挑长眉,“你若不说,我还真未加留意。”
“如今尚不知深浅,约摸着能与展昭,”陆成伸一根指头晃晃,言辞凿凿,“不分伯仲。”
展昭是何水准白玉堂可是知晓得一清二楚。他虽气性高傲,却心思伶俐甚少横冲直撞——遇上有展昭插手的事除外。不假思索,白玉堂紧接便问:“这少年什么来头?”
陆成把叶思源随行的缘由略说完毕,开始倚老卖老。“真正将琴棋书画之道与武学融会贯通的路子并不常见。声名远扬的,无非樊郡琴,婺州棋,南坪书,吴都画四家而已。而这四家之中,又以吴都画居首。吴都江畔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神笔阁,便是吴都画一族后人所立。只是不知遭了什么横祸,现今当家阁主虽袭了一支狼毫卜天下的神画之名,拳脚功夫却是泛泛,全无琴棋书画四家榜首的风范。”
这是白玉堂当日里再次听闻神笔阁之名。那诨名虎子的小乞丐三纸无驴扯了一大通,才捋顺神笔阁、画影神剑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干系。白玉堂目不转睛盯着陆成瞧上一会儿,开门见山道:“你怀疑叶思源是吴都画后人?”
“不是怀疑,十有□□便是。”陆成在白玉堂亮如白刃的注视下极为受用,自觉不蹬鼻子上脸不合他翩翩佳公子的八字,“怎样,我这易容术是不是出神入化?明明就是我,可又分明不是。”
既然陆成有□□分把握,那此事差不多是板上钉钉。依陆成所言,叶思源武学造诣不低心性却很单纯,小道消息统领虎子又扬言神笔阁已遭人暗算,追根溯源与洛图之秘逃不了干系。押送的画影不知真假,风声却不胫而走走漏飞快。这一切看似杂乱无章,却莫名千丝万缕环环相扣。
白玉堂思忖片刻,语出惊人,“押送画影是假,护送叶思源才是真!”
陆成被惊掉了下巴,继而嘴唇一点点抿紧,玩世不恭的浪荡神情尽数收敛。“以假画影为饵既能肃清觊觎画影的势力,又能诱出真画影线索。倘依你所言,这趟镖核心所谋竟是以画影之威名藏匿叶思源所在。叶思源为吴家画后裔,神笔阁传人,筹谋的势力如欲求其一画勘算一卦……”
“终归不过洛图与画影,”白玉堂薄如锋刃的唇角轻轻一带,和手中长剑锋芒交相辉映,“洛图便由他们去争。只是敢打画影剑的主意,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陆成记得展昭狗拿耗子的初衷是因这趟镖牵扯到画影,白玉堂不依不饶也是与画影相关,于是聪明绝顶的陆公子举一反三得出“展昭为白玉堂蹚浑水在所不辞”的结论。不过眼下的陆成还在为一个叶思源焦头烂额,“虽说□□不离十,但神笔阁声名赫赫岂是寻常势力。叶思源这样毫无城府的,”微微一顿,又道,“我还是得去证实一下。”
白玉堂了然,追问道:“第二件?”
“这捎上的第二件,实不相瞒,乃出于私心,”陆成理所当然道,“你该瞧得出我仰慕你师父夏前辈时日已久。自我入这波云诡谲的江湖,便企盼有朝一日能吃一记如假包换的流云一剑。”
白玉堂一言不发,蹡踉一声横剑。青白剑身在真气逼仄下宛若江浪万顷流云千迭,碧波盈盈寒光皎皎。
“已得偿所愿,得偿所愿。”陆成见好就收,竖起三根手指以呜呼哀哉的口吻道:“这第三件,也是此番前来最要紧的事。你家师兄那可是千叮咛万嘱托,我若办不好,他得翻脸不认人。”
白玉堂抱着对陆成这张狗嘴的最后一丝幻想问:“究竟何事?”
陆成的狗牙吐得滚瓜流水,“你那手不是受伤了吗?展昭食不能安夜不能寐时时刻刻记挂着念叨着担心你遭人暗算受人欺负栽了跟头孤立无援,非压迫我这么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素来对打打杀杀避而远之的翩翩公子前来一探究竟护你周全治好你这伤,直至你红光满面活蹦乱跳一口气可吃下一头牛才算作罢。”
白玉堂几不可查蹙眉,视线于陆成身上逡巡,寸寸凌迟。
“学会不动声色了啊,孺子可教也,”陆成没见着预期中的拔剑相迎,皮有些发痒。
剑锋回转竟是收势,白玉堂斜目一睨,不怀好意地笑,“你不是对你那几分易容术颇为自得?便给你个施展才华的机会。”
☆、第三章(1)
自白玉堂纵剑劫镖未遂,陆成临危受命以来,押镖一行人总算过了几天一马平川的太平日子。饱谙押镖一道的杨镖头却责令不得松懈,戒备守夜反愈加森严。展昭和叶思源混了个无话不谈,两人均非多话之人,竟能天南地北侃到废寝忘食。每每张华这发光体不得不滚出视线,展昭便巧妙地一转话锋探问起叶思源的故去年岁。
江之南多丘陵小山,连绵不绝。盘山道崎岖,飞鸟罕至。
一面山崖横生一株古树,本就狭窄的山道被占去一半。余下一半仅容单马而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