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希来一字一顿,“自然,”又侧身搜寻两小娃身影。
展昭一脸茫然,“师父,徒儿什么也没听见。玉堂,你听见了没?”白玉堂撇撇嘴,摇头道:“没听懂,随它去。”
先前说话急了些,夏玉琦忽觉喉中一股腥味,张嘴吐出半口鲜血。展昭抢上前,小心翼翼替夏玉琦拭去嘴角血迹。夏玉琦的唇又轻又薄,斜角处微微上扬,带出清浅纹路。展昭正琢磨着,他该是个惯会笑的人,即便是艰难险阻进退维谷,身侧便是一暖。不须侧目,已知是白玉堂跟了过来,打量他的举动。
夏玉琦半眯眼理所当然享受展昭的服侍,故作漫不经心道:“木头块,爷爷这右手不能使了吧。”
他的轻佻他的不介意都是刻意的伪装,只为能避重就轻让旁人好受些。宴希来怔怔些许,道:“你中的,是九绝。”
九绝之下,安有完人。夏玉琦自哂一笑,那微微漾开的唇角荡起一丝极淡极淡的苦,涩味却极浓极浓。重重咳了两声,将这一切云淡风轻遮掩过去,蓦然拔高声音道:“木头块,爷爷向你讨一个人。你就看在我半身不遂身无长物上允了,如何?”没脸没皮的,哪还有半点大侠风范。
两小娃四目交错,有所猜疑。
“我从未想过与你争,也不会与你争,”宴希来淡淡道。恍如山岳般沉稳,无端令人信服。
“奶娃子,过来,”夏玉琦笑容不减,信誓旦旦,“跟爷爷混吧。这日后吃香的喝辣的少不得你,好看的大姑娘小姑娘任你挑……”
展昭一手扶了扶额,这活脱脱是招揽山贼土匪的架势,玉堂跟着这么个不靠谱的师父当真能行?而白玉堂却只眨眨眼,对夏玉琦天花乱坠的言辞置若罔闻毫不心动。
这厢夏玉琦仍在絮絮叨叨,“木头块这人老古板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爷爷可是走南闯北见惯世面的。哦,还有啊。只要你跟了爷爷,什么天鸾大师兄啊二师兄啊,通通不是你对手,爱怎么揍就怎么揍。”
小家伙的眼睛登时就亮了,试探道:“师……父?”“哎,乖徒儿——”夏玉琦一对长眉斜飞入鬓,双目弯成两道缝隙。目光就从这两道缝里流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白玉堂好生打量,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展昭心下虽乐,却生了另一重烦恼。这小耗子,怎如此好骗。
☆、第七章(3)
玉魂剑不陨,流云剑便不会断。宴希来目视这个失了十年的人,岁月刃锷将面部轮廓凿刻得愈发清晰,硬挺挺透出一股坚韧来。大敌当前,前路溟濛,宴希来却未有惶恐之意,缓声道:“天色不早,夏兄早些歇息。”
被夏玉琦占了一榻,展昭和白玉堂便在另一榻一同睡了。冬夜寒冷,小家伙毫不客气往展昭身上挪,冰凉凉的小手紧紧贴着展昭才满足。展昭浅笑,伸手环住小小的身躯,附在他耳际道:“明日我要搬去孤鹜崖,你会想我吗?”
孤鹜崖?白玉堂茫然地抬眸,触及展昭目光,便一剔眉道:“嘁,谁要想你,走了才省心。”
“想我了,便来孤鹜崖寻我,”展昭依旧笑意如水,不急不缓。一手轻轻在白玉堂臂腕、腿骨、腰际位置揉搓,以化开白日里练功的酸麻。到孤鹜崖的天堑足有数丈,天堑飞渡,夏玉琦怕是不得不将提纵之术也倾囊相传了吧。
白雪连绵不绝纷飞几日,这场冬季的寒厉冷冽似在这白茫茫素皑皑的雪中耗尽。之后几日虽未如开春一般转暖,倒也不再冷了。天鸾的冬是湿的,一丝风一朵雪都含了水汽,湿漉漉一黏便是透心的凉。
白玉堂转醒时已寻不见身旁之人,一张卧榻也就显得空旷了。接下来一段时日里,白昼里在风溯柒指点下研习功法锤炼根基。到了夜间,又在夏玉琦连哄带骗手段下温故知新。夏玉琦懒懒倚在榻上,也不手把手教,就这般信手拈来随意指点一二。倘有内行人士窥探必然震惊,这一二恰恰是夏玉琦毕生武学精髓。
白玉堂虽爱胡闹,练功却是毫不含糊,每夜里俱是沾枕就眠无多余气力。凭着绝顶的悟性和根骨,功夫修为可谓是日进千里青霄直上。
伤势未愈,夏玉琦就理所当然赖在天鸾。宴希来偶会前来,每次来总免不了叙些天鸾弟子之间的琐事,却件件新奇。一弟子黄昏时分碰见了迷路的鬼,一弟子湖边沐浴不见了衣衫。有人发觉饭食被盗去大半,还留下龙飞凤舞“太咸”二字。有弟子抓获的鸟雀第二日不见踪影,笼中只余一团白雪……
如此种种,花样层出不穷。而那些莫名其妙遇上麻烦的弟子,总是之前做了什么不当之事。夏玉琦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拍手称快。末了,便拉着宴希来劝导,弟子的事你们这些做师父的就莫要瞎操心,孩子嘛随他们折腾。夜来,又在白玉堂旁耳畔敲侧击。哎,这鬼怎可如此轻易将人放了,那贼人既偷了衣衫怎不唤人前来观赏一番……这样过了几次,宴希来也就不再相提,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不晓。
这般平淡无奇,一晃就过去十余日。在林清饮精心调理和各式伤药内服外敷下,夏玉琦已能下榻行走,于是天鸾门下的新奇事愈发多了,时不时闹个鸡犬不宁。
恰是夜至未至之时,白玉堂推门入内,正逢夏玉琦静坐完毕,神思略显落寞。白玉堂尚不能体味右臂残废这一击之重,却也能发觉夏玉琦心情不好。于是足下发力,施展夏玉琦前几日指点的腾跃之术。
屈膝、顿足,每一丝力都蓄积在一条线上。小腿渐成形的稚嫩肌肉绷紧,力度便从趾尖一路通达腰际,再由腰腹传至上身。背如张满的弓,身似拉紧的弦。起,小小身影一跃而出,腾挪半丈,于夏玉琦跟前落脚。
“起势收势均可,半道的轻、迅也有,缺少的是疾和峻。”夏玉琦的笑意有些玩世不恭,配上数日未打理的衣物发丝,显出几分不修边幅的懒散意味。言语却是字字确凿,褒便是褒贬就是贬,不夸大其词也不刻意挑拣。
无论是什么动作,无论是进是退,是虚是实,是攻是避,都要有剑芒闪现之锋锐。这是夏玉琦正式将白玉堂收为弟子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说得最多的一句话。白玉堂玲珑剔透又肯下功夫,夏玉琦却将这句话来来回回复述了三遍,实乃他这武学一脉的走向。
武学一脉,有人求古拙,有人求稳实,有人求清朗,有人求纷繁。而夏玉琦求的,是孤僻险峻,那一击致命的决绝孤傲。流云剑、浮云纵、游云心法。世人都道玉魂剑神出鬼没急如星火,却鲜有人能悟出这一份轻盈飘逸后的孤决。置之死地,无所保留,方能后生。瘦硬的腕,硬挺的脊,将那些早就深深刻入骨髓里的战意挥洒出去。
眼下他一提疾和峻,白玉堂便懂了。身未动势先蓄,一个侧挪,乍然出现在夏玉琦右手方位。锋芒尚未全然打磨,却在一闪之际令人心惊。
夏玉琦心下甚慰,那丝寂静落寞之色也悄无声息烟消云散了。手上忽被白玉堂塞了一物,定神一看竟是一只酒囊。
自宴希来毁去酒葫芦,夏玉琦这些天来滴酒未沾,腹内的酒虫早已蠢蠢欲动挣扎得起劲。迫不及待拧开塞,一股浓郁酒香扑鼻而来,将夏玉琦熏得飘飘欲仙再不知身处何方。酒是醇香沉厚的黄酒,藏得时日久了此中韵味愈发纯粹。夏玉琦一仰头咕嘟咕嘟大灌一口,酒水在舌尖喉头欢跳。
见夏玉琦喝得尽兴,白玉堂忽闪忽闪桃花眼狡黠一笑。
一大口黄酒入腹解了馋虫,夏玉琦的思绪也已转了三转。他晃晃手里余了半袋酒的酒囊,缓缓道:“玉堂,怎有心给为师带酒?”
“徒儿想学师父的浮云纵,”白玉堂双眸闪现晶亮亮的光,似辰星烈火。
浮云纵是可与燕子飞媲美的绝世轻功,亦是夏玉琦纵横江湖倚仗之一。夏玉琦伸手轻轻一扣小家伙脑袋,小家伙倒也不避开只扬眉一笑。这奶娃子,直来直去的,又有各种古灵精怪的小心思,实是合他口味。夏玉琦心下欢欣,面上却不露,而是追问:“为何忽然起了兴致要学浮云纵,说来听听。”
白玉堂微微垂眸,略有丧落,“不学浮云纵,徒儿去不了孤鹜崖。”
“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作甚?”十多年前夏玉琦曾在天鸾一居数月,与宴希来推杯换盏切磋练武,故而对这孤鹜崖还是挺熟悉的。孤鹜天堑足有数丈,这小徒弟日前还真过不去。
白玉堂蹭得近了些,一双眼一动不动盯住夏玉琦。“那猫不知为何被宴师傅遣去了孤鹜崖,他不能来找我,就只能我去寻他。”
夏玉琦一口酒登时噎在喉口进退不得。自家小徒拐弯抹角费尽心思,竟是为了去寻那木头块的徒弟。一念及此,喝在嘴里的酒也多了股可恶的木头味。夏玉琦将口中之酒咽下,郑重其事语重心长道:“玉堂,浮云纵不是想学就能学的。”
“师父,徒儿得的酒可不止这一囊,”白玉堂微欠了上半身,双手撑在榻上。扬起那条纤细修韧的脖颈,笑吟吟与夏玉琦对视。
夏玉琦不声不响灌入一口酒,瞥一眼趴在榻边的小家伙。紧抿的唇角忽而一荡,一侧扬起一抹弧度。继而抬手啜饮咋舌,悠悠然饮了起来。直到白玉堂不耐地拍拍榻沿,夏玉琦方蓦然回神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