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希来思忖半晌,沉声道:“昭儿,明日一早,你便搬到孤鹜崖居些时日。”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孤鹜崖是一处孤峰,两面悬崖,一处绝壁,一道天堑。每逢有弟子遇上瓶颈或是化境冲境不可受扰,便会居于孤鹜峰闭关修行数日。展昭也曾在孤鹜崖一坐数日,然都是在武学突破之时,还从未有不明不白单凭师父一句话就上孤鹜。
这安排突如其来,展昭心下不愿却还是允了,只追问一句:“师父,天鸾此次是真遇上麻烦了吗?”
“无妨,”宴希来话语无波,一如往昔。孤剑抵万人,纵横数十年的豪情在那两字间隐隐喷薄。阴山教、珍笼谷、心宿十五阵、展昭、夏玉琦……那些凌乱字眼缓缓划过心涧,错综复杂,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头绪。攥紧的手不知在何时悄然打开,生生被指尖烙下红紫色暗痕。宴希来转身推门,道:“进去吧。”
“诶,师父。徒儿可否能带玉堂一道去孤鹜崖?”
宴希来推门的手停住,蹙眉道:“为何?”
展昭支支吾吾须臾,继而视死如归般一抬头道:“那孤鹜崖无趣的紧,就山石山风多,飞鸟蝉虫也是鲜有的。有玉堂在,比较……有趣。”
有趣?你当是去游山玩水?
“莫要胡闹,”宴希来眉梢不展破门而入,再不顾身后少年怪诞的鬼脸。
三支烛火,室内通明。林清饮弓着腰半坐于榻上,鬓边一绺垂发将面色衬得惨白。一盆清水早就泛赤,新裹上的白绢也被染成鲜红。林清饮捂住嘴咳了两声,冲公孙策伸手。公孙策即刻会意,将三枚银针递与林清饮。
展昭轻手轻脚来到白玉堂身畔,探头看榻上之人。支离破碎的衣衫被丢在一旁,几处主要伤口已包扎妥当。公孙策取了条湿布细细擦拭污垢。林清饮轻捻银针,照着几处穴位稳稳扎下。榻上之人面如薄纸气若游丝,若非脉搏尚有些微跳动,还以为早被牛头马面勾了命去。
那一枚银针刺入一半,又被缓缓拔出。林清饮从榻上起身,面额已浮了一层虚汗,行路踉跄一步。“他的右臂,怕是保不住了。”
嗡——巨阙在鞘中长鸣,抚在剑上的手青筋狰狞。宴希来的声音喑哑得难以辨认,每一字都卸去支撑他的气力,“怎么回事?”
“九绝,从阳池穴入体。若非他内力雄厚又一直点穴压制,这条命怕也是救不回的。”见惯了命悬一线生死之际,林清饮虽吐字虚弱然无什波澜。“其余伤势未损经脉,养上段时日便可痊愈。”
☆、第七章(2)
宴希来眉宇间拧出一道深川,缓声道:“他……他可是剑客。”
九绝,江湖奇毒。九为数中至尊,被冠以九绝之名,足可见此毒之烈。一经入体,绝气血绝经脉,无药可解。九绝之毒在于损坏经脉废人武功,如不封住中毒部分,便会蔓延至全身。然而习武人世失去一身修为,便如飞鸟折翼游鱼断尾,这般浑浑噩噩尸位素餐,还不如……一走了之。
那人是手腕阳池穴中的九绝,若当机立断将这片经脉毁去自可保全其他。可是,折了手腕,这剑便再也唤不得流云剑。
林清饮弯腰轻轻咳了两声,一旁公孙策赶忙上前搀扶。对公孙策摆摆手示意无碍,林清饮缓缓道:“到了时辰,我会遣策儿来换药。”说罢,领着公孙策一前一后离去。背影萧条,落下长长一道秀影。
临行前,公孙策瞥一眼白玉堂,终是不语不言阖上门。“看到了什么?”林清饮问。公孙策摇摇头,上前扶住林清饮。
屋内,烛火灼灼,滴蜡成泪。宴希来久久凝视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忽而露出一抹极倦极倦的笑。就像是漂泊了多年的游子,终觅着一样旧物,一位故人。他一手轻叩巨阙剑柄,启齿:“玉魂剑既在,流云剑,又怎会就此折断。”
“玉魂剑……莫非是夏玉琦前辈?”宴希来虽从未在弟子面前提过夏玉琦名头,然展昭长随宴希来下山游走,自闻得一二。
宴希来颔首,深邃双目似万里深渊。除了他,又有何人配得上玉魂剑夏玉琦这个名号。
还是十六年前,两人以韶华之年在西子湖畔一见如故,时不时约上彼此切磋武艺喝酒下棋。后遇上惊天变数,立下一约。夏玉琦亲口承诺,在破心宿十五阵之前不踏入天鸾不与天鸾门人相见。这一别便是十年,从亲密无间到形同陌路。宴希来知晓夏玉琦骨子里的傲慢执着,既是立下誓约,不解开阵法绝不会踏足天鸾。不想夏玉琦竟遭人暗算中了九绝,这才拖着伤体潜入天鸾冒死一搏。然而他终是没能把心宿十五阵钻研得透彻,被阵内机关重伤再无力逃脱。所幸宴希来及时赶到,将人带回,才捡回一命。
“宴师傅,你们交情很好吗?”白玉堂启唇,目光在宴希来和夏玉琦之间来回几转。
宴希来素无波澜的面容染了一层浅晕,低声道:“如要托付,夏兄是最让人放心的。”
“嘿嘿……木头块总算是,咳咳,是讲了句人话。”这声音软绵绵慢悠悠轻飘飘,却似惊雷一道。夏玉琦不知何时睁了双眼,启阖着干涸的双唇打趣。眼前不明朗,搜寻半晌才定格在三人身上。
“前辈您醒了,”展昭拉过白玉堂退开些许,给宴希来让出位置。
眼刚能视物,夏玉琦便诡谲一笑。那笑容扯开一半便瘪了,换成一句龇牙咧嘴的咒骂:“嘶——奶奶的是哪个王,王八蛋,敢把你爷爷当粽子裹。”
“是你自己这个王八蛋,”宴希来正儿八经一字一板。掀开被褥一角,手指灵巧探入,再出被褥时已多了一只酒葫芦。上头连一截枯藤,细腰处早被磨得锃亮,外壁挥不去的酒渍。酒葫芦在宴希来手中一荡一荡,着实楚楚可怜。
夏玉琦见宝贝疙瘩被宴希来拿捏在手登时肉疼得嗷嗷直叫,赔足笑脸道:“木头块,木头块木头块。你看你那么受欢迎,卖个笑要什么酒器拿不到,何苦和我家葫芦过不去是不是。你把葫芦还给我,爷爷日后给你件价值□□的。嘶——”一面挣扎着欲抢夺,破破烂烂的身体却是一动弹就痛彻心骨。
白玉堂戳戳展昭手臂,费解道:“猫儿,他不是伤得很重吗?怎还有气力骂人?”
这是个引人深思的问题。展昭抬手在双唇下方轻轻一搓,道:“玉堂你发现没,前辈在师父面前特别蛮横无赖。故而,约莫是师父给惯的。”
宴希来眼疾手快早一把将人按回榻上,蹙眉道:“别动,让小辈看笑话。”
“你个木头块当初一脚将爷爷踹出天鸾,这么多年没有这酒葫芦陪着我早就郁郁寡欢无疾而终了。你连我唯一的执念都要夺走,你好狠的心……”夏玉琦一双狭长的眼饱含深情凝望宴希来,就差捧心泣泪嘤嘤呼唤。斜目剔一眼憋笑的展昭和白玉堂,哼一声道:“笑什么笑,没见过何为不拘小节?”
宴希来依然面容无波,唇齿几番开阖,终是哭笑不得道:“你这些年岁,都在哪里厮混?这学的都是些什么腔调。”
许是又撞到伤处,夏玉琦嘴角咧了咧,硬生生咬住牙将疼痛咽下。这才扬眉盯住宴希来,道:“还不是你把爷爷赶走的。若非爷爷聪明绝顶明察秋毫,这些年来将来龙去脉猜了个七七八八,又胸襟宽广不与你计较,你是不是打算就此陌路一生?”
“夏兄……”
“罢了罢了,木头块就是木头块,也不指望你能开窍。”长吁短叹恨铁不成钢,下一瞬立刻换上笑意吟吟的面容,“你若将酒葫芦还来,以前这账便一笔勾销。”
这回,宴希来不由分说举起酒葫芦。真气流转,五指泛红。
“啊——”在夏玉琦鬼哭狼嚎的惊天惨叫声中,酒葫芦英勇就义碎成粉末,都未留下尸首供马革包裹。夏玉琦大力抽了抽鼻子,弱弱呢喃一句,“疼……”面对宴希来忽而绷紧的面容,复加一句,“心疼……”
噗嗤噗嗤两声轻响,却是展昭和白玉堂再也抑制不住齐齐笑出声。展昭忙伸手捂嘴,又拉过白玉堂往边上挪了挪。
宴希来万年不变的脸上也有了一丝悸动,这笑意一出即灭,稍纵即逝。想起这人身负重伤,死生不定,右臂残废。穿梭于风雪之夜,感受着背上之人越来越轻的喘息每一滴热血都沿脉络灼烫。从未……从未有过如此恐惧和失落,从未对一件事像对十年前那个约定一般悔恨。
本欲护他,终究害他至此,那还谈什么狗屁的誓约。亲手铸就的十年之垒,不过一场笑谈。
宴希来本不是拖泥带水优柔寡断之人,加之在夏玉琦面前无须顾虑,打定主意便开了口:“夏兄,当年之事,是我思虑不周。”
思虑不周,仅仅四字,蕴含千言万语千情万绪。而也只需这四字,夏玉琦就全盘了然。再没有不破阵不入天鸾的誓约,也不再是相见亦不相识的路人。不相往来十年,一见面还是如十年前一般毫无芥蒂纵情欢畅。如此交情,如此知交,夫复何求。
“是我,害了你……”
“去去去,少来恶心你爷爷,”夏玉琦不屑地挑挑眉,道,“不过木头块,可不许把爷爷当初答应你的事揭发了。无论如何,都是出尔反尔了。”然而,在你面前扔了脸面出尔反尔一回,得以换来昔日的亲密无间,也是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