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希来默了默,把襁褓中的婴孩抱得紧了些。“我说,夏兄与天鸾之间再无任何关系,无论是天鸾门,还是天鸾之人。”见夏玉琦并没有放行的意思,宴希来狠狠心道:“婴孩还需安顿,那血人还等入葬,夏兄请让一让。”
“是否有关系,可不是凭你一人说了算,”夏玉琦眉梢飞扬衣袂猎猎,倔强固执地拦在宴希来面前不让他挪动分毫。
轻轻叹一口气,湮灭在簌簌寒风中几不可闻。宴希来逆风抬眸,缓声问:“你,当真执意如此?”怀中的婴儿似是感知到蓦然冰冷下来的氛围,踹了踹小脚轻轻嘤咛一声。淡淡的眉毛颦一颦,又舒展开来继续酣睡。
夏玉琦长身玉立,一个字力顶千钧,“是。”
又是压抑的死寂,在天鸾山峰蔓延。
宴希来复又悄然叹口气,向左侧迈了一脚,擦着夏玉琦的肩膀一步一步离去。这一回夏玉琦没有再动,直愣愣望着前方万丈深渊。宴希来的声音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响起,近在耳畔,远若对岸。“既然如此,待你哪日能破了心宿十五阵,再来天鸾。”
“这可是你说的,”夏玉琦依然目视天堑,手中之剑在剑鞘里颤动。
宴希来没有答话,踏着满地夜色留下一抹背影。身后遥遥传来那人清朗的声音,不需回头去看就能描摹出双唇凌然眉眼锐利的样子。“宴希来,我夏玉琦定要破了这心宿十五阵。到那时,新仇旧账一笔勾算。”
无数纷繁思绪涌上心头,宴希来伸手揭开襁褓一角。那婴儿的眼睑动了动,微微睁开一条缝隙,露出晶莹透亮的黑色眼眸。嘴角咧了咧,绽开一抹俏皮天真的笑靥。宴希来从内层拿出那块玉璧,借着淡淡月光看那剔透玉身。
上面只刻了一个字,右刻“召”左雕“日”,隽秀飘逸行云流水。
昭。
☆、第一章(1)
落雪初停,皑皑茫茫绵延千里。紫竹园林竹枝覆雪云锦流漾,淡淡竹香在冷冷素雪中清冽袭人。旌旗约莫横竖各一尺,浅绿色布幔上用墨笔书了一个大大的“茶”字。冬日寒风猎猎,“茶”字也就随风舒袖曼舞。
来往之人冠以雪竹林茶馆之名,天为顶棚石为桌椅,清清泠泠和濡湿了雪水的紫竹风姿无异。若是论起这茶馆的东家,莫不令人生出三分羡慕。金华府白家,祖上三世经商,至今可谓是家财万贯富甲一方。
靠边上一张石桌坐了一名三旬上下的男子和一个仅十岁左右的总角男孩。石凳有些高,那孩子的脚就悬在半空里一晃一晃,白底乌靴探出素蓝色长衫下摆露在外头。虽然只是个孩子,然观茶色闻茶香,双手举盏轻啜低饮,举手投足尽是一派清雅风范。男子则是单手稳稳托着茶盏,竟然许久都没有一丝一毫颤动。
熙熙攘攘三两相接,小儿放下饮了一半的茶水,剑眉星目微微一弯噙一抹和煦暖人笑靥。“师父,依徒儿看来,这雪竹林茶馆贵在意字。”清朗声线还未褪去童稚声色,似淙淙溪流跌宕流淌。
这厢话音刚落,从通往茶馆的唯一幽径那头就传来一个颇为响亮的声音,隔着竹海涛声还能清晰辨识出里面的阴阳怪气。“人呢,小爷来了还不快备好茶水?”
“师父,意没了,”小儿咋舌一番,一手托了腮顺着小径望去。竹林隐隐约约隔了视线,若隐若现倒是多生了些情趣,只见小径那头蓦然出现一抹雪白身影。上好的纯白色狐皮大麾在白雪映衬下皎洁无瑕,毛稍处愈发莹润竟然呈现剔透色泽。
好色,好衣,只可惜这狐白之裘没能替某家贵公子锦上添花。穿了大麾的孩童也就十几岁的年纪,圆脸英鼻,生了一对刀削斧凿般的浓眉,虽有几分英气但盖不住眉梢唇角的蛮横跋扈。他身材高大,大麾裹在他身上只遮了上躯大半部分,露出内里赭色夹袄。伸出食指掸了掸衣襟,狐裘孩童见不少人以各色眼光打量他,不由抬了抬下颌,“怎么,还不把最好的茶水拿出来?当心小爷一生气砸了这整个茶铺。”
跟着一起过来的是六七个年龄不一的孩子,一个个都生气活现,有几个还蹭到狐裘孩童身边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有个穿了青色缊袍的小孩手叉腰学着先前那孩童语气道:“若是不奉上来,仔细你的皮。”
男子只略略扫了一眼,便将茶盏搁在石桌上,无波无澜唤一句,“昭儿。”
和男子并坐一桌的孩子姓展名昭,听得师父这般言辞回应道:“是,徒儿明白。”清秀面容上露出促狭一笑,眼角微微翘起天真烂漫。好不容易寻着一处清静之处歇上稍许,却不料被无礼子弟扰了性子。一般人也不好意思去与小孩较真,故此他这个差不多年岁的孩子出马最恰当不过。
茶博士过来,既不满脸堆笑亦不刻意逢迎,只挂着最寻常浅淡的礼貌笑意道:“这位小公子可是吃茶?”
狐裘孩童个子不矮,微微抬起头那目光就和茶博士的前额平齐。嘴角一抹讥笑,转头与众孩童道:“来雪竹林,不吃茶难道还饮酒?虽说单论滋味而言,酒之浓烈甘醇远非茶水能比,但是今个儿小爷还就想来常常那些名茶。”
众人注意力都被这狐裘孩童吸引,冷不防另一抹皎白的身影灵巧拨开紫竹从林中央穿梭过来。竹叶上的簌簌雪花凌乱飞扬,在他披散墨发上留下点点晶莹。穿白衣的小娃娃左顾右盼,飞速择了最靠边的一张石桌直直奔过去,雪缎衣裳飘飘扬扬似是皓雪相伴相随。
狐裘孩童这番言辞听起来颇有腔调,实则将茶与酒置于一处比较还单以烈分出高下,着实无知。展昭乌靴轻荡,纤长白润手指搭在石桌边沿,笑吟吟琢磨怎般出手。正思忖间余光忽而瞥见一袭白衫。从竹丛间窜出的小家伙不及石桌高却溜得飞快,一头钻了过来直接往展昭搁着的手臂底下绕过,上半个身子就卡在展昭和石桌之间。
近在咫尺是一张粉雕玉琢的俊俏小脸,唇红齿白目似点漆。下颌小巧精致,脸颊处略微有点鼓,粉粉嫩嫩着实惹人喜爱。小娃娃一言不发直接伸出两只手去解展昭的褙子,一不小心抽错胸前带子,把一个活结生生弄成死结。
展昭吃了一惊,待认清眼前形势不禁莞尔,任由那小娃娃白皙玲珑的手指在死结上头磨来磨去。彼此贴得很近,似乎可以闻见小娃娃身上丝丝缕缕的气息,不若一般孩童的奶味,反倒和这冬雪相似清冽幽香。
那群闹事的孩子熙熙攘攘,直接霸占几张石桌指名要上最好的茶水。白家茶博士只是浅浅含笑,不卑不亢道:“诸位小客官,这儿的规矩是先付银两再吃茶。”
“你方才说,银两?”狐裘孩童把大麾一掀落座于石桌主位,指了指那件大麾又指了指自己道:“你可知,小爷是何人?”
这头白玉般的小娃娃试上好几次才悻悻罢了手,抬眸怔怔盯着展昭。一对瞳澄澈如水,眼角处微微上翘竟是诗词曲赋中惯用来形容美人的桃花眼,似玉承明珠,花凝晓露。不语不言,只将灼灼目光尽数凝聚在展昭身前的死结上。
怎的突然冒出这么个白璧无瑕的小强盗,展昭见这娃娃生得玲珑剔透,大眼睛一斜偏偏装出一副睥睨神色不由好笑。对面男子不露声色仿佛完全不曾意识到小娃娃的存在,展昭便伸手去捏小家伙的鼻子。“你这招呼也不打一个上来就解衣带,我可要告你调戏非礼之罪,哎哟!”
原来小娃娃见展昭伸近了手,毫不客气一掌就拍过去。虽无防备,然展昭还是轻轻松松躲过这一毫无锐气的手掌,腕下一转施展擒拿,反手顺势扣住了小娃娃的手腕。小娃娃的肌肤白瓷堆雪如上好羊脂白玉,扣在掌心这触感柔滑细腻就落在心底,看样子应是个富贵人家的少爷。假装疼痛叫唤一声,展昭笑吟吟道:“礼尚往来,你这礼已送到,是否该轮到我回礼了呢?”
小娃娃皓白小牙齿在下唇轻轻一咬,挑了一对眉毛愣是不出声。展昭略惊,这才发觉手下力度未能掌控到位,松手间已在白腻手腕上留下一圈红色锢痕。而小家伙把衣袂一放遮住手腕,退开两步清凌凌凝视展昭,手上虽疼却一声不吭。
心下过意不去,展昭主动解开衣袋褪下外头的水蓝色褙子。“我不是故意弄疼你的,你要这褙子给你便是,全当是我赔礼道歉。”嘴角挂着一丝歉意笑容,唇线温润似是春风和煦。眼眸水润,深深浅浅在小家伙身上。
小娃娃也不客气,一把拎过褙子就往身上套。两条束缚衣带落在前头,拧眉想了想还是捋了捋平整令其垂下,唯恐打个结又绕成死结脱不下来。展昭的褙子套在小娃娃身上垂至脚跟,小家伙略显嫌弃拍了拍下摆尘土,手脚并用爬上展昭旁边空余的一张石凳。
男子依旧无动于衷,只是眼睑微动在小娃娃身上匆匆扫视一番。茶末混在碧绿色水中,起伏跌宕散发甘甜淡香。
小娃娃坐定以后整了整衣襟,直到水蓝色褙子把他原先的纯白雪缎罗衣尽数遮蔽。又抬眸盯着展昭看了须臾,来来回回交叠往复几次,二话不说夺过展昭身前的杯盏置于自己身前。观色闻香品味,整套动作略显不稳却做得有模有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