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船舱在轮船的尾部,走出来就能扶着栏杆吹风,月出东方,船上点着灯火,照得江上波光粼粼。我扶栏远望,茫茫江面仿佛看不到尽头似的,当真是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风渐渐大了,我正欲转身回房,忽闻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传来耳边,似是女子的哭泣声。我侧耳细听,只听哭泣中还夹杂着棍棒打在皮肉上的闷响,有个男人的声音骂着些不堪入耳的话。
一听他骂的那些,就心想这是一定是哪个男的在打骂小妾了。这世间就有这么一些人,没讨到是百般怜爱讨好,等娶到手了,动辄便是打骂,那些窑姐们整日里盼望有个救风尘的人,却不知这从风尘里出去的人,有几个能有好下场的。
凉风一吹,我方觉这种听墙角的做法有些不齿,便打算进舱歇息,方转身,就听到砰的一声,我隔壁的舱门被一脚踢开,一个膀大腰圆青黑脸的男人,满脸戾气地出来,只听哎哟哎哟的声音,原来他手里还拽着个妇人的头发,想必这个就是他的小妾了。
那人便托边大骂道:“你这不要脸的娼妇,老子花钱把你买出来伺候老子,你却背地里勾搭汉子,看老子不把你这不要脸的扔江里头去!”
那妇人被托着头发,脸上全是血,惨不忍睹。那男人又实在是魁梧,我这身板绝对不是他的对手,我看了一眼,不敢管闲事,便打算进舱去了,哪知这走道上偏生就只有我一人,那妇人看见我就如同看见了救星一般,挣扎着喊道:“公子救命!”
我尴尬非常,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终于船员们听到了动静,几个管事的跑过来交涉,还围了一层看热闹的人。
那男人起初不把船员管事的放在眼里,依旧倒提着妇人的头发,喝到:“这是老子买来的人,要杀要剐,任老子高兴,你们谁敢管!”
那几个船员瘦精精的,一看就是鸦片烟抽多了的样子,彳亍着不敢上去,周围的人都是巴不得出点事情的,好事者甚至高声让这男人把小妾往江里扔。
一堆人七嘴八舌的,唯恐天下不乱,我见这男的已经是杀气腾腾的样子,正想开口让他别轻举妄动有话好好说,就听人群里有人嚷了一句:“巡捕在此,谁敢造次!”
此言一出,乱嚷的人们果然静了下来,人群里走出两个穿黑衣捕服的人走出来,抄着浓重的广东口音道:“哪个在这里闹事?”
那男子见他们穿着官服,早就十分气焰吓没了十分,方才还恶腾腾的样子立马软和了起来,赔小心地道:“不知二位大人在船上,多有打扰,得罪得罪!”
那个广东人哼了一声,道:“管教小妾回家管教去!你知不知道这船上是谁知会的,在上边闹出事来,不想活了吗?”
那人唯唯地应着,躬着腰,一边陪着小心,一边将小妾拽起来,就要进到舱里去,那小妾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居然挣脱了他的手,扑过去抱住广东人的腿,一阵哭天喊地。
“大老爷啊!你了要替民妇做主啊!这杀千刀的......”
那广东人不察,被抱了个正着,想后退挣不开一只脚,便提起自由的那只脚,朝那妇人心窝子踹去,将她踹去老远,然后又哼了一声,跟同伴走了。
那男人不敢多言,将小妾抬了进去,那小妾被踹了一脚,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我看得唏嘘不已,这两个巡捕出现时还有些高兴,心想总算能有个主持公道的人了,却想不到会是这么个凶残的真面目。
众人见热闹没了,方慢慢散去,我也准备转身回舱,就听身后有个迟疑的声音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思齐?”
☆、缘分
我孤身一人在这船上,没有相熟的人,怎会突然有人叫我的表字?
我回身看时,那叫我的人已经几步踏到了我的面前。颀长的身材,穿着青灰马褂长袍,腰上系着玲珑符玉,面容肃整,端的是器宇轩昂。我看他实在是面熟,只是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便不由得呆在当场。
那人比我高了许多,站在我面前,微微低下头看我,道:“你怎么也在这船上?连我都不认得了么?”
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他姓甚名谁,听他问我怎么也在船上,下意识便回答他,“我要到南京去。”
那人点点头,继续上下打量着我,我也打量着他的脸,暗暗在心里思量这人到底是谁。但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我,我被他看得难受,只好移开了目光,尴尬地退开几步,正想厚着脸皮请教他姓名时,只听他问道:“你的书读得怎么样了?”
我听了这话,方才猛然想起来,你当是谁?原来这个人是我的同窗,姓吴,名景曾,表字继之。我们同学过四五年,他年纪比我大得多,长了我有十岁,我们一起读书时我只有七八岁,幸得他一向提点我。
多年不见,他说他前几年中了进士,官署恰好就在南京,这次他到上海办事,想不到会在这船上遇到我。
他乡遇故知,人生三大乐事之一,遇见继之,我的一腔孤郁扫清了不少,想到方才的实在是失礼,便上前见了个礼。
“大哥莫怪,多年未见,小弟一时有些认不出来了。”
继之笑道:“莫说是你,就方才在人群中看见你的时候,我一开始也是不敢认的,这么多年不见,你也长得这般大了。”
复了他又感慨道:“不过这爱看热闹的性子倒是没变化。”
这话我母亲也说过,但听他这么一说,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挠了挠头,便邀他到我舱里去坐坐。
我定的是二等船舱,里头就是间狭小的床铺,行李被我堆在一旁,等继之进来了我才想起来,居然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我满脸尴尬,慌忙将方才看了随手扔在床上的书拿开,请继之坐到了床上。
继之倒也不嫌弃,直接坐了上去,打量了一番,又摸了摸床上的被褥,对我道:“这也太简陋了些。”
我顿时有些脸红,索性明说道:“近来有些拮据,故而......”
继之点了点头,突然站起来让我收拾东西,我愣了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收拾什么东西?”
继之见我不动,干脆弯下腰去,帮我把行李提起来,道:“这被褥都是潮的,怎么睡得下去,你跟我到我那舱里去。”
我省过来,忙拦住他,“这如何使得,怎能去叨扰大哥呢!多谢大哥的好意,我还是睡这里就好。”
继之不听,只是将我往房外推,我拽着门框不松手,口里还不住地找借口推辞,“大哥有意垂询,兄弟本不该推辞,况且这潮乎乎的被子确实不甚舒适,只是一点,兄弟睡相实在不雅,恐大哥见了笑话。”
继之一听笑了起来,不推我了,只道:“自当年一别,咱们是浮萍在水,天各一方,当年咱们一起读书的场景我都还还历历在目,就跟昨日一般,我见了你,就跟见到自家人一样亲切,冲着这些情谊,你又何必讲这么一些见外话!”
我一听这话,便不好继续推辞下去,只好自己提了行李,跟着继之到了他的舱里。
他们吴家是我们那里的富贵大家,从来不缺银子的,此次他定了个头等舱的船票,我进去一看,确实是比我那个狭窄简陋的二等舱好太多了,除了床铺以外,隔开的还有个小小的会客厅。
继之让我将行李放到他的行李旁边,指了个杌子让我坐下,他自己也拉了一个,坐到我的旁边。
我还是有一点局促,不知道怎么开口搭话,好在继之善解人意,问我饿不饿,说他这里有些点心,可以聊当宵夜。
我出来时的盘费不多,用度上自然是能省则省的,所以餐食上也是胡乱应付了事,继之一提,我就觉得五脏内咕噜咕噜地一响。
继之显然也是听到了,颇为好笑地摇摇头,从匣子里端出几盘各色点心摆到小圆桌子上。
“你先吃一点垫垫吧,夜深了,吃太多怕你睡不着。”
我很不好意思,但肚子实在是饿得很了,便不再客气地吃了起来,甜腻的点心,平时吃几块也就饱了,但今天不知为何,吃了差不多一盘才始有饱意。若不是怕吃多了睡觉肚子疼,我真想把另外一盘也吃光了。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继之一直在旁边看着我,我边吃边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他却不答,让我一心吃东西,闲话等吃完再叙。于是我只好埋头苦吃,但继之却一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想到方才他说食多恐睡不着觉的话,心想难道他是要看着我,怕我吃多了吗?
想到这个,我只好马马虎虎吃了个八分饱,等我擦赶紧手是,一杯热茶递到我面前,我忙双手接过,道一声多谢大哥后方才慢慢地放到口边饮了一口。
茶过半盏,继之问我,“你此去南京,是有什么事情要办吗?”
我想了想,便将家父去世以及母亲让我到南京向伯父讨利钱的事情说了。
继之低头想了想,道:“这好办,我在南京这么些年,找个人还是很容易的,只是不知令伯的尊号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