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那女子看似柔弱,却也好生让苟才招架不得,被挠了个大花脸,苟才气得三尸乱暴,不管不顾地扑上去,狠实甩了那女子一巴掌,口里道:“你这人毫不讲理,我好心花钱让你上船,你不到上海去,跑回来做什么!?”
那女子捂着被打的半边脸,哭道:“你这没良心的,当初说好要将我讨进门去,如今孩子都生下来了,却要将我打发到上海去,你让我们孤儿寡母在上海怎么办?!”
继之再看,发现女子身后果然有个妇人抱着孩子,因旁人皆站得远,偏她离得最近,便想应该就是这个孩子了。
苟才一听跳脚,指着她道:“不是给你钱了吗?!”
那妇人便嚎啕大哭起来,整个人坐到地上,头发散乱,拍着腿边哭边道:“你还有脸说钱,你就打发二十两银子,连吃饭都不够,让我们母子怎么在上海活下去!”
众人便指指点点,皆云苟才做人不厚道。
苟才面红耳赤地道:“你这无礼村妇,我明明给你两百两,怎么到你这儿就变成二十两了,你休要讹诈我,我不同你在这儿闹,你不走便不走,从此咱们再无瓜葛!”
说罢苟才甩手就走,众人不敢拦他,看着他下了船,那妇人没想到他真敢走,人都呆住了,等她回过神儿来,苟才都走到岸上了。
继之不欲与他碰面,便侧身躲了躲,哪知他快一步看到了继之,远远托手冲继之打招呼,继之无奈,只好与他会面。
“继翁别来无恙啊?”
苟才一面对继之,就换了张笑脸,只是这脸上被抓出几道血痕,看起来实在滑稽。
继之淡淡地跟他寒暄了两句,那苟才便道:“方才让继翁看笑话了,原来继翁迁知关上,怪不得我几次上门拜访,都说不在。”
继之便道:“因为往来不便,就住在关上了。”
苟才本来就等着自己的话一说完,继之问他为什么到家里找他,他便可以顺着话说下去,哪知道继之不问。
苟才讨了个没趣,讪讪地笑了笑,还想再说什么,只听身后一声惊呼。两人回头一看,原来是方才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抱着孩子,站到了甲板的栏杆外头,看样子是要投水。
苟才哎呀一拍大腿,拔腿就跑过去,在自己管辖的地方发生这种事情也不得不管了,继之只好跟了上去。
栏杆外头就只能容一脚站立,那女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着栏杆,看起来摇摇欲坠。船上的人想上去救人的,结果费力不讨好,那女子骂骂咧咧,有救人之心的,也都给骂了回去,也不敢大声说话刺激她。
苟才跑到岸边,不但不劝,反而破口大骂,“嘿你这个人!怎么?想已死威胁我还是怎么着?我告诉你,你有本事就跳下来,要是变了脸色,我苟才就是个王八!”
那女子一听,当真是心如刀绞,知道自己竟然是走投无路,人也恍恍惚惚起来。众人更是哄笑一声,苟才才觉失言,脸上更是一片尴尬之色。
继之脸色不悦地看着这场闹剧,本来不想管的,这下是不管也得管了,他咳嗽一声,刚想喊话,只听身后响起一道大嗓门的声音,“淹死人啦!淹死人啦!有人投河啦!”
声音一听很熟悉,正是厨房做饭的李婶。本来除了苟才以外,众人都屏息等待,生怕一出声刺激了人,一下子跳下去。这下倒好,李婶这一嗓子,直接将栏杆外恍惚的女子吓得一哆嗦,手一滑,抱着的孩子就掉了下去!
故事说到这儿,述农拿了继之的衣服来,他也不避我们,就脱了湿的中衣外褂,换上干爽的衣物。
述农问讲到哪儿了,我便说讲到孩子掉下去那儿了,他便道:“那正巧,我方才去了继翁房里,发现那孩子已经醒了,正由奶娘抱着,只是女的还没醒。”
我笑道:“大的倒比小的精贵。”
继之喝了口茶,道:“你们只管说笑,还要不要听故事了?”
我二人正襟危坐,央继之快把事情说下去。
原来李婶正在做饭呢,突然就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她心里一动,心想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于是锅铲一扔,就往外跑,留下李老头一人,等他追上去,李婶早没影了。这两口子,一个会做菜,一个不会做菜,只是打打下手,眼看这么多人等着吃饭,李老头没办法,只好回忆这平时李婶的手法,马马虎虎做了一桌完事。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今日的饭菜与以往味道大不相同,原来出自李伯之手。”
述农却赞道:“不过那盘青菜炒的,甚合我意。”
继之不知,便问:“何出此言?”
我便将述农喜欢吃那甜腻腻的青菜之事说了,继之笑起来,“如此,以后只管让李伯给你开小灶就是!”
我也笑起来,说:“我突然想起来《诗》里有一句,‘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李婶的声音,虽不能‘闻于天’却能‘震于人’了。”
述农道:“李婶的声音,当不得‘鹤鸣’,却可以叫‘鸦叫’了。”
我一听,为之笑倒。
三人笑了一回,继之又继续将那女子之事道来。
眼见自己的孩子掉到河里,那女子一头着急,居然也不管不顾地跳了下去,谁之却是个不会水的,跳下去也没什么用,之管在河里扑腾开来。
苟才没料想到她真的会跳,当即就被吓得变了脸色,急怏怏地左蹿右跳,最后回头张望,想求继之救命,却不见继之的身影。
不用他说继之也会救,不等船上的水手下水,继之早就跳了下去,在江边的周福一见继之跳下去了,也忙跳下去帮忙。两人一人一个,将人救了下来。
这女子多少也算苟才家眷,继之本想让他带回去,谁知往人群里一看,哪里还有苟才的身影,无奈之下,只好将女子带了回来,谁知道被同在江边的毕镜江等人看到,便糊猜乱揣,以为继之见人美貌,带回房里去了。
这就是事情的来龙去脉,继之说完,突然捂着嘴打了两个喷嚏。
“不会是着凉了吧?”我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他笑着摆摆手,“哪里有这个娇贵,不会的。”
述农哈哈一笑,“着凉不怕,继翁怕的是心凉吧!”
继之微微一哂,说:“人心换人心,我问心无愧,人要怎么看我,我也不能左右,若是每个都要计较,只怕我的心,早就冻上啦!”
说话间,天已经黑了,述农便告辞回房了。我与继之关了押签房的门,却不知要到哪里去睡觉。
我们相视苦笑,我想了想,说:“要不然,我们在押签房将就一晚上?”
继之却提议说,“押签房里连被褥都没有,睡也不好睡,我们不如携些酒水吃食,到江边赏月去,也学学当年东坡风雅如何?”
“有月有酒,如此良夜,确实不应该在房里蹉跎了,说走就走!”
我们一拍而和,到内房找了一坛子酒,又携了酒杯吃食,出得门来。路过述农房时,我问继之要不要叫上述农?继之说述农不胜饮酒,我只得作罢。
两人来到江边,一轮明月正升上来,我们找了块高石坐下,将酒坛酒杯摆开,吹着风,就着滚滚东流的江水对饮起来。
就是农家自酿的米酒,口感清冽,喝了两盏,我问继之打算将那母子怎么办?
继之自己斟了一杯,才道:“能怎么办?自然是明日一早,打发出去。”
“哎呀!”我瞪大了眼睛,“大哥难道不帮一帮她们吗?”
继之啧了一声,反问我,“帮她们?怎么帮?给钱吗?”
我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不点头,只听继之叹了口气,放下杯子对我说:“思齐,你才从家里出来,不知道,像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太多了......”
☆、无耻
我如今才十六岁,这十六年光阴都是在家里度过,虽说见的人多,却从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如今继之这么一说,更加觉得自己阅历浅薄和不知事,忙站起身来,对继之弯腰打了个稽首,说:“多承大哥指点,小弟自当感激不尽!”
继之将我扶起,道:“若说感激,你感激得了多少?你记不记得?你读的四书,有一大半是我教的,小时候要看闲书,又不敢叫先生晓得,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你都是来问的我。(注)不怕说句大话,如今你跟在我身边,遇事我自然是要指点着你,你若要感激,可能这辈子的鼻涕眼泪都淌完了!”
我觉得不解,便问,“何为这辈子鼻涕眼泪都淌完了呢?”
继之道:“你要感激,不得感激涕零嘛!”
我听了这话,觉得好笑又觉得惊奇,我以为继之这么稳重的一个人,居然在我面前说起笑话来,这还真是头一遭。心里想着要记得,以后也用来调侃调侃别人。
我们交杯换盏,一轮酒下来,我已经微醺了。继之方才没吃饭,嘴里慢慢嚼着食物,酒到是没喝多少。
夜风从江面上吹来,拂在脸上,说不出的舒爽,我斜欹着大石,懒懒的,一点也不想动弹。有一艘夜里泊来的商船,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鸣笛声,衬得夜愈发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