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这人是真醉还是解酒装疯,满嘴全是胡话。安庆绪天生蛮力可以徒手拆牛,哥舒桓推了几下实在推他不开,忍不住皱起眉,“你误会了,汉人、胡人、突厥人,我从来没觉得谁高贵谁低贱。我就是单纯觉得你——”话说到这儿,他也就不再往下说了。
☆、(30)
安庆绪估摸是还没醉到听不懂这骂人不吐脏字的地步,却并没有立刻就暴怒起来,而是阴惨惨慢慢撒开手,往远离哥舒桓的地方挪了两屁股,也不说话,就侧脸盯着哥舒桓,时不时“呵呵”地笑。
这模样怎么看都是喝多了。
这胡儿声色犬马豪饮多年,若是真能喝成这样,也实属不易。
哥舒桓静了片刻,便站起身,让侍女们把安庆绪弄去睡觉。
几个姬妾才近身安庆绪立刻就配合得左搂右抱上下其手去了。哥舒桓看着他摇摇晃晃在美人簇拥之下转进内堂,才回身往自己落脚处走。
因着有假扮陆鸣商的一层关系,安庆绪倒是颇为大方地在府中辟出一处宽敞跨院让哥舒桓居住,除了要人早晚来拜见,并不将他当作囚犯对待。哥舒桓进了院,方行至房门前,尚没来得急伸手去推,忽然听见些许细微风声。
时已至午夜,四下里火光微弱。
哥舒桓神色一紧,侧身就躲。
几乎同时掌风便擦着面颊而过。
哥舒桓动作凝滞一瞬,右臂略略倾斜,以肩去撞那偷袭之人。
那人却不躲闪,反而一招擒拿手抓住天策右臂,反向一拧。
哥舒桓被他扼住右腕便没再挣扎,自卸了力道,扭头看住那人的脸。
果然是史朝义。
“听说你的右手废了,原来是真的?”史朝义趁夜偷袭两三招制住了哥舒桓,却露出张震惊不已的脸。他松开劲力,只将天策那只伤过的右手拽着,来来回回查看。
手腕上一道狰狞伤疤仍在。哥舒桓甩开史朝义,将右手藏至身后,低声问了句:“你干什么?”
史朝义似没什么防备,被他用力甩开,踉跄就退了两步,险些跌倒。但他却是一脸焦急惋惜之色,连连叹息,“想不到仁执竟然当真这么待你,未免也太过了……”
哥舒桓静静看他一眼,没应声。
史朝义垂眼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吭声,才抬起头。“仁执这个人呢,你也是知道的。做朋友的只好多帮着点。但是,恨你的是他,不是我。”他缓声解释着,停了一瞬,又接道:“好在他总还肯听我的,你若是不介意,我帮你劝劝他。”言辞间至诚恳切,敛眉正色,再没有方才与安庆绪嬉笑一处的轻狂。
哥舒桓盯住他又看了片刻,沉声开口:“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你也不先请我进去坐会儿?”史朝义顿时失笑。
“就在这儿长话短说吧。”哥舒桓非但不让他进门,反而一手按在门上将之扣死了,“我屋里有人得好生歇着,怕吵。”
史朝义见他这样,露出一脸早有意料的笑,也不勉强,便在这小跨院里缓缓踱了两步,忽然回身问他:“你觉得,这燕唐之战,到底谁会赢?”
作为挑起战乱的魁首之一,他竟然问出这种问题。哥舒桓全然没有料到,不由怔了一瞬,旋即冷笑出声来。
“你觉得大唐会赢。”史朝义倒是毫不意外,就似不过明知故问。他站在月下,定定看住哥舒桓,眸子里莹莹光华好一阵闪烁,“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大唐富庶丰饶,地大民多,打起持久战来,谁拖得过大唐。可惜我当初劝不住家父和仁执,为人子,为兄弟,我也只有走一步是一步啊。可是如今……长安丢了,洛阳也丢了,我手上那么点人马,守住一个范阳又能怎样呢,粮草迟早是要耗光的,郭子仪二十万精兵已轻取洛阳,随时都能直奔邺郡,仁执却还想我帮他反攻洛阳……”他语声急促,显得颇为忧愁,又似斟酌措辞般默然良久,才缓缓又开了口。他问哥舒桓:“那么你觉得……如果我现在弃暗投明,还来得及吗?”
若按兵法常理论,史朝义所言俱是事实。而今战局着实于大唐利好。安庆绪接连落败残喘于邺郡,却仍纸醉金迷不知体恤下属振奋军心,狼牙之中萌生退意者不是少数。此人所言竟是句句不得破绽。哥舒桓心下一时琢磨不透,便不咸不淡反问他一句:“你们父子重兵在握,若是真心归顺大唐,唐皇怕是求之不得,还用问我这区区一叛将?”
史朝义微笑听着,不置可否。“那么你……就没有什么别的人想让我捎带个信过去?”他只略略抬起眼,深深看着哥舒桓,唇角扬起的弧度似有无限深意,“我听说,你的族人和那帮唐人都以为你死了。你的那些红颜知己倘若信以为真,要为你肝肠寸断寻死觅活,岂不可惜。”
“不必了。”哥舒桓眼皮也不抬一下,当即一口回绝,“你若当真有心,就让你那好兄弟别再碰鸣商一根手指。”言罢,他只冲史朝义摆了一下手,算是送客,便兀自进屋去反插上了门。
史朝义安静站在屋外夜幕里,盯着屋内亮起灯火后的人影看了许久,直到看不见了,才悄无声息转身。
返回正殿内堂时,浑身酒气的大燕皇帝陛下早已等候多时了,满脸不耐烦的焦躁,吓得环绕周围的莺燕们皆是大气不敢喘。
“如何?”见史朝义回来,安庆绪立刻问,显是迫不及待。
史朝义神色不定地静了好一阵,似仍在细细思索,而后终于一笑,“虽然他不上我的套让我觉得有点无趣,但是我觉得,他对那个叫陆鸣商的万花还真是死心塌地。你只要好生给他一个陆鸣商,他也就真的死心了。你也就……可以放心了。”他这才松了一身架子,撒开手脚上到安庆绪跟前坐下,也不客气,径直就拿起安庆绪的酒杯,一饮而尽。
安庆绪沉着脸忖度,冷不丁爆出一句:“……我怎么知道不是你和他联手来蒙我?”
话音未落,史朝义倏地便站起身。他剑眉倒立,一脸怒容,将手中酒杯狠狠一扔,指着安庆绪鼻子就骂:“当年你打潼关久围不下,我说只要你退,唐皇一定逼哥舒翰出关,事实果然如我所言。你爹想废了你,要不是有我,你现在还能美酒美人坐拥这半壁江山?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你倒是说说,我什么时候害过你?”
他骂得理直气壮,安庆绪竟是骤然心虚气短地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烦躁地用力一拳垂下,将半边酒案震得粉碎。
这种种反应史朝义全冷冷看在眼里,一直等着他气彻底泄了,才重新在他身边坐下,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地将一只手搭在他宽阔肩头,凑过去哄慰般低声细语:“仁执,你且听我的。区区二十万唐军算什么,就算四十万、六十万我也保他郭子仪有来无回!”
史朝义这是打算诈降。如今安庆绪败退邺郡,残部战力不足,倘若唐军即刻来攻恐怕无法抵抗。安庆绪也自知如此,正加紧募集新兵,所需要的正是喘一口气休养生息。
而史朝义正是要去替安庆绪争这一口救命的气。
倘若史氏父子表忠心愿归降大唐,唐皇必定大为欢喜,更会以为安庆绪就此痛失臂膀不足为虑,从而松懈下来。以史朝义的心思和手段,这种情况之下,倘若仅仅只是替安庆绪拖延时间,怕是还要多谢他仁慈。
如此仔细思量之后,哥舒桓顿时忧虑起来。
打从一开始,史朝义就是话中有话,那些所谓“弃暗投明”正是想试探他反应,一则想看他是否可信,二则是想看他是否可利用。虽然他当时警醒没往设好的套里钻,但不代表史朝义会就此放弃计划。而一旦史朝义当真诈降,对唐军可谓大大不利。
这个消息无论如何也要送出去才行。
第一个瞬间,哥舒桓想到是去找李修然。
但很快他便否决了自己。
安庆绪还没有完全信任他,明里暗里安插了四五个眼线早晚死死盯住他不放,如果这时候他要跑出去送信,被抓住几乎是一定的。
所以他不能直接去找李修然。他必须想一个更安全的办法,足以骗过安庆绪,以此来掩盖他的真实目的。
于是,哥舒桓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陆鸣商的师兄,万花杏林门下,月冷西。
关于这位月师兄,哥舒桓其实并无深入了解,只知道是陆鸣商十分敬重爱戴之人,早年曾经与恶人谷有所瓜葛,一身花间游的功夫绝世无双,后来却因着种种变故转习了离经易道,弃杀从医。
然而哥舒桓初次结识月冷西,却并不是为陆鸣商所介绍,而是因为他与李修然的另一个同袍好友,也是李修然离开浩气盟后的继任浩气统领将军——天策凌霄。
当年潼关,月冷西随凌霄一起前来助阵,留在营中为军医。后来潼关惨败,狼烟之中唐军溃散,月冷西便也与凌霄一起于战场中失去了踪迹。
潼关以后,李修然四处寻找战友,寄希望于光复东都,在找到哥舒桓与陆鸣商之前就先寻到了凌霄和月冷西,无奈当时凌霄伤势还十分沉重,李修然便没带他在身边,只叮嘱他好生养伤尽早康复等待联络。与郭子仪议定重夺洛阳计策之后,李修然便传书与凌霄,让他先赶往郭元帅处投奔,一齐于洛阳会合。而那月冷西自然是要与凌霄共进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