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安庆绪与史朝义幼年竹马又同举反旗的交情,此时困于邺郡,安庆绪会向史朝义求援毫不令人意外。而当哥舒桓亲眼看见从范阳赶来邺郡与安庆绪会面的史朝义时,这种担忧便在瞬间坐实。急剧扩大的危机感中更夹杂着几许难以言明的感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说,安庆绪弑父自立是猎杀螳螂的黄雀,哥舒桓觉得史朝义则更像是黄雀之后,那只于树荫之上弭耳俯伏的黑豹,正微笑着将锋利爪牙收藏得干干净净,却不知何时就会猛扑下来。
同样的,史朝义也看见了哥舒桓。即便哥舒桓已改换装扮又还戴着鬼面,但彼此相识又互相忌惮的人之间总会下意识多几分警觉。史朝义一眼认出安庆绪这个所谓的突厥奴仆正是哥舒桓,当即便笑出声来,指着哥舒桓问安庆绪:“仁执,瞅你那点出息。就这样,你就爽了?”
他与安庆绪自幼便是好友,直呼安庆绪乳名也无所顾忌。安庆绪懒散半躺在美人怀里,一手拎着酒杯,拿眼角瞥一眼半跪在旁的哥舒桓,得意洋洋露出一脸“老子就爽怎么着”的表情。
“你看他的眼神。他戴着面具,都不需要假作表情来讨好你。”史朝义“啧啧”摇头,想了一想,又笑道:“不过,他要不戴面具跟在你边上,衬得你那张脸就更没法看了。哎,这么想想这办法倒是好啊,不然回头我跟你一起出去的时候也找个面具戴上?”
他这是嘲讽安庆绪的长相。
哥舒桓生得高鼻深目英武非凡,相貌好在这一群王公子弟中是出了名的。叔祖父哥舒翰年轻时也曾迷倒芳心一片,否则也落不下那些风流浪荡的毛病。从前朝中贵胄之女想与哥舒攀门亲事的俯拾即是,无奈哥舒桓自己死活不应,说什么不娶妻不生子,加上贪玩的名声又胜,久而久之,才绝了那些人的念想。
而史朝义自己也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虽然也是突厥血统,身形容貌上却更似他的汉人母亲,虽不如其他突厥族人强壮,却是潇洒俊雅。
反观安庆绪,肤色黝黑,肌肉发达,毛发旺盛,其实倒也不是长得有多丑,就是这健硕体格配上豹头环眼凶光毕露的一张脸,怎么看怎么像个山大王。
三人外貌有云泥之别安庆绪打小就知道,心里本就不痛快,如今又被好友这么损起来,登时黑了脸。那边史朝义见他面露不悦,忙就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脸好不好这个事呢都是命,你就想开点,别难过啊。”一边劝一边乐呵,怎么瞧还是故意拿他长相逗趣。
安庆绪被他气得差点要翻白眼,当时就从温香软玉的美人怀里坐直起身来,若不是有求于人,只怕已经开骂了。
史朝义见再逗老虎就该炸了毛了,赶紧话锋一转,瞧两眼哥舒桓,再瞧瞧气得獠牙都龇出来的安庆绪,一声叹息,拍了拍好友肩膀,“其实要我说吧,一个是东平郡王的儿子,一个是西平郡王的侄孙儿,将门虎子,王侯后裔,被些闲人茶余饭后拿来嚼嚼舌根打发打发空虚寂寞也是正常嘛。你俩要是一男一女,正好门当户对旗鼓相当还能成就一段良缘佳话呀。干嘛这么水火不容你死我活得非较这个劲呢。”他还做出那么一副语重心长地扼腕姿态。
至此,就算是幼时好友,安庆绪那暴脾气也再绷不住了,愤然一脚踹翻酒案,低吼起来:“‘东平郡王’是什么玩意儿?你到底是来帮我的还是来惹人烦的!”
当初唐皇敕封安禄山为东平郡王、哥舒翰为西平郡王,东西二王皆是异族名将,偏生哥舒翰瞧不起安禄山,不屑与这胡人同提并论,安禄山主动示好还曾被哥舒翰当众羞辱。而今安氏父子既已建国称帝,如何容得人再当面提起什么“东平郡王”。史朝义非要拿这东西郡王来打趣,简直就是明知安庆绪忌讳还要戳他的心窝子。
史朝义是故意的,安庆绪当然心知肚明。然而如今退兵邺郡,他必须联合史家才能自保。史朝义应该也正是清楚这一点,才能如此风轻云淡随随便便激怒如今的大燕皇帝也毫不在乎。
哥舒桓将史朝义细细打量,果然见那人一脸戏谑地摸着自己的脸颊,“诶!陛下息怒,微臣自掌嘴了!您是万圣至尊,看在多年情分,千万别跟我这个不会说人话的计较!”嘴上服软讨着饶,眼神里却没有半分胆怯。
当然也不能排除这两人自幼好友关系是真好到能这样口没遮拦也无所谓的地步。然而哥舒桓却觉得,安庆绪姑且不提,史朝义其人恐怕没有如此简单的“友情”。
他还暗自揣度,忽然视线一灼。正与安禄山告饶打诨的史朝义目光微微一转,已堪堪正对上他双眼。
那是一种胸有成竹尽在掌握的眼神,丝毫也不避讳,就好像早已将一切都算好了。
哥舒桓心下大紧,却并没有将视线挪开。
两人对视,各怀心事,片刻,史朝义竟是挑眉勾起唇角,轻轻笑了。
安庆绪与史朝义商议如何连手对抗郭子仪唐军,史朝义笑着满口答应,直说全包在他身上,然而对具体如何部署如何调兵却口风甚严只字不肯提,只说让安庆绪全权听他安排就是。整个谈话过程中这人时不时就要拿眼去瞟哥舒桓,俨然这许多话根本不是对安庆绪在说,而是说给哥舒桓听的。
最后是这眉来眼去的小意思被安庆绪瞧出来了,立刻变了脸,颇为不耐烦地叱问史朝义是要干嘛。
史朝义见这人一脸生怕到嘴的肉骨头被抢走的模样,笑得只差没倒在地,嘴上却偏不肯放过安庆绪,又假作认真地问道:“其实你既然这么恨他何必还偏要留在跟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如……赏给我得了?”
“滚!”安庆绪想也不想就一脚踹过去。
史朝义笑得跟筛糠一样乱颤,顺势滚出门去,回头还没忘了补一句:“我认真的呢,不然你再考虑考虑?”说完兔子似的撒腿飞跑。
安庆绪气得“哇哇”乱叫,追着史朝义背影把刚踹翻的酒案整张砸出去。
屋内的侍女和屋外的侍卫各个都早已习惯了,一脸淡定地把一地狼藉收拾了,又换上新的来。
安庆绪命哥舒桓坐下陪他喝酒。
哥舒桓戴着面具始终连面前酒杯都不肯碰一下。
于是安庆绪便命舞姬美人挨个去劝。
然而哥舒桓却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任那些妖娆女子如何软声蜜语俯身逗引竟连手指头也没动一下。
安庆绪盯着他这扫兴的样子看了一会儿,将跪了一地的美姬全都招回来通通揽在自己身边,咧嘴笑道:“你从前不是挺会玩得?怎么,不行了?”
哥舒桓闻声也不搭理。
安庆绪等不到回应,不悦地皱了皱眉,做出个满不在乎地嘲讽姿态,“难道你还当真要对那个万花一心一意了?他到底有什么好,我怎么没试出来?也不过就是性子拧点,操得软了还不是一样浪叫唤个不停。”
安庆绪没可能碰过陆鸣商一根头发,刻意说出这种话不过是想占点口舌便宜激将哥舒桓罢了。然而,即便明知如此,听他拿这等污言秽语来说陆鸣商,还是让哥舒桓好一阵怒从心起,不由自主把眼瞪过去。
见哥舒桓眼中终于流露出些许愤然,安庆绪简直跟舔着了肉一样撒欢起来,自得之色无法掩藏。“这不是看你重伤昏睡不醒,哥哥就替你照顾照顾,顺便好生调教两招嘛。”他讪笑着继续说道,话间略一顿,忽然眸光转寒:“你这几日就没觉着他有什么不一样?亏哥哥我还精心备了份大礼给你。”
这是在试探自己是否真对那“陆鸣商”的身份深信不疑。哥舒桓立刻就反应过来。这胡儿虽然无耻,却并不蠢,刻意将话往那些私下里的事上引,除了想羞辱他之外,更是企图扰乱他心绪进而刺探虚实。倘若他已对那假扮的“陆鸣商”起了疑心,便不会多做亲密接触,对安庆绪所说的什么“大礼”自然也无从了解。
哥舒桓再看安庆绪一眼,淡淡将目光收回来,冷冷反问:“……你把他两只手都掰断了,难道不用养伤?我是人,不是禽兽。”
这一句责难语中含恨,安庆绪听完死死盯住哥舒桓静了半晌,似极力想要寻找破绽,末了终是“呿”了一声,“手断了而已,又不是别的不能用。再说我不是派了大夫去给他治吗?”他说得轻描淡写,就似断人双手不过儿戏一场,还居高临下地摇晃着姬妾才替他斟上的葡萄酒,斜睨着哥舒桓,“我可是请了我大燕最好的御医来替他接骨——你怎么不谢我?”
“嗯,多谢你。”哥舒桓在心里冷笑一声。不管那假扮鸣商的是什么人,都是替安庆绪卖命,想不到安庆绪竟然如此残忍,随随便便就断人一双手,也不知这人此时究竟是何种心情。
然而他这一声谢倒似极大地满足安庆绪。那胡人便也不再与他纠结,只一个劲劝他喝酒吃肉。
也不知喝了多少,安庆绪似是有些醉了,就不管不顾拽着哥舒桓的胳膊开始撒起酒疯来。 “你,老觉得你们这些突厥贵族比我们,上等。那你告诉我,你干嘛对汉人那么好?”他恶狠狠地逼问哥舒桓,“汉人,样貌,本事,哪一样比咱们强?哪一样比咱们强!汉人,都是两脚羊!咱们,是狼!狼凭什么对羊俯首称臣?一群两脚羊,就想霸占天下,这才是最下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