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桓闻言呆了好一阵才想明白，顿时牙关一松，整个人都无力瘫软下来，冷汗也泼水一样全出来了。
鸣商只是操劳过度休息去了，并没有离开，更没去做什么傻事。可是他为什么把玉还给自己了……？
“你让我看看他。”哥舒桓废了老大劲，扭过半个脸，恳切地看着阿诺苏满。
“他睡觉呢你去看他干吗？你这会儿能动？你头不疼啦？不晕啦？看你那虚汗出的，刚才折腾一趟还不够你作死的。”阿诺苏满一脸嫌弃地白了他一眼，凶神恶煞地反把哥舒桓往床上按了一把，板起脸，“你知不知道你脑袋上有个针眼啊？长进肉里去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说拔就拔。不乖乖躺着养够了日子，回头死了也就算了，万一变成什么瘫子废人了可别怪我没看好你啊。”
“……你找个人把我抬过去。”这五毒说得跟吓唬小孩儿似的，哥舒桓哪里肯死心。
他觉得阿诺苏满是吓唬他，阿诺苏满却觉得这天策是脑子坏了任性撒泼使上了王孙公子的性子，简直哭笑不得。
“睁眼见不着陆鸣商可真要你命了，我上哪儿找人抬你去？”
“你喊唐酆……”
“出去查探敌情去了——再说了，我家的人凭啥给你使唤？”
“喊李修然……”
“他自己都还吐血呢，你也不怕压死他洛无尘跟你拼命，那可是个舍得一身剐的主。”
“……那你把巴尔斯喊过来。”
“出去弄吃的去了，那么多张嘴还等着喂呢。”
“……”
两人斗嘴一般争执了半天也没个结果，阿诺苏满黑着眼圈拍拍哥舒桓，笑得恨不得咬人，“我就跟你说吧，这会儿除了伤了残了的，就只剩下我一个——要不我至于三天没合眼吗！将军您这么人高马大英武非凡的，竖直了我也就刚到您老肩膀，就算您老舍得压死我，我也抬不动啊。”话才刚说完，却看见哥舒桓一脸认真地盯着那只还蹲在他腿上的玉蟾……
“哥舒桓你是不是脑子真的给扎坏掉啦！”阿诺苏满简直难以置信，终于还是拗不过，只得又让玉蟾把哥舒桓叼到了陆鸣商那儿。
终于见到陆鸣商确实安安稳稳睡在那儿，哥舒桓这才不闹了。阿诺苏满安置他在陆鸣商身边躺好，他还忍不住抬手去将万花揽住了才肯乖乖闭上眼，不多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此情此景这一脸呆相，谁想得到这人曾是个威名赫赫百战不殆的骁勇将军……
“这么在乎，也没见你让他多安心。所以你们这些天策啊……就是烦人。”阿诺苏满盯着天策又昏昏睡去的脸，转身摸了一下莫名有些发酸的鼻梁，拍了拍玉蟾的脑袋。
又过几个时辰，陆大夫好不容易勉强睡个饱觉，睁眼就看见正紧紧揽着自己不肯撒手的少将军，还有一脸无辜歪头歪脑蹲在床边的玉蟾。玉蟾脑袋上还贴着张字条，上头字迹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才学会写汉字没多久……那字条上说——
他不抱着你就要死了，我管不了，还是你自己管吧！
之后哥舒桓又沉沉睡了两天，怎么摆弄也醒不过来。陆鸣商每天施针煎药，然后用药水仔细擦拭天策的身体。那景象看得阿诺苏满心里毛毛的，总疑心是不是自己那么一小会儿没看住让哥舒桓爬下地来就落了毛病。
好在少将军终于还是醒了过来。
第三天清晨时，趴在枕边小憩的陆鸣商忽然察觉哥舒桓动了一下手指，顿时整个人都清醒了，忙俯身去查看情形，就在那一瞬间，对上了天策陡然睁开的眼。
那隐隐泛着碧色光泽的深邃眼底清澈且安静，就好像已等了许久，只等着这刹那相顾。
“将军……？”陆鸣商试探唤了一声，下意识收紧五指，抓住了天策的手。“你别赶我走……我不奢求你原谅我，但是我……我——”他也不敢等天策发话，抢先想说点什么，才开了个头，又说不下去了，只望着天策的眼睛，呆呆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是没动过逃得念头，就这么一走了之，不用面对一切痛苦绝望。可是内心深处更清楚地知道着，他根本逃不了。他曾经从将军身边逃走过一次，那一次他独自伤心痛苦了两年，挂怀了两年，结果还是回去了。从那时候他便明白了，他根本忘不了。他更答应过将军不会扔下将军离开，只要将军不赶他走，他便哪儿也不去，只要将军还肯留他在身边……哪怕将军可能已根本不在乎这个誓言了，他也绝不背弃自己的承诺。“我想留在你身边。”陆鸣商深吸一口气，阖目时听见自己止不住颤抖的嗓音，“我可以替你解释清楚的，我去找李府主澄清，去找屠狼会也可以，我和他们说清楚，你受了伤，是我拖住了你才——”
“你冷静一点。”他这一副心绪狂乱眼眶发红的模样似叫天策好吃了一惊，截口便打断不让他再说了，“鸣商，你在说什么？”
陆鸣商浑身一震，“……你不怪我？”
“我为什么要怪你？”哥舒桓眼中流露出些许疑惑，“鸣商，是发生什么事了么，我怎没听明白你的意思？”
“因为我——”话到嘴边却忽然怔住了，陆鸣商猛觉得不对。从前的将军不会喊他鸣商。心骤然一沉，陆鸣商惊疑地一手掐住天策脉门，另一手已扶住天策那颗还正不老实得歪着的脑袋。“将军，你……你可都想起来了？”
“我该想起来什么？”哥舒桓眸光微微闪烁，却是扭脸十分依恋地蹭了蹭万花掌心，舔了舔干燥嘴唇勾起唇角，“你怎么突然对着我‘将军’、‘将军’的，感觉怪怪的……我还是喜欢你喊我‘阿狼’。”
这反应令陆鸣商好一阵失语，只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哥舒桓的脉象虽然还有些虚弱但还算平稳，脑袋上没有肿块，眼睛也黑是黑白是白的，并没有明显的颅内出血迹象……可他说得这些话，分明是脑子还不太清楚并没有恢复记忆一样。莫非是他之前醒来时那一通折腾真伤了本？还是他施针出了什么差错，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伤……只一想到这些可能，陆鸣商顿时揪心起来，脸色也不由白了。
从前他千方百计地不想让将军想起来，而今忽然惊觉将军可能真的再也想不起来了，非但没有觉得轻松，反而似被泰山压顶，沉重地喘不过气。
那万花满脸凝重地愣在原地，眸色明昧不定，一副快被压垮的模样。天策静静看了万花一会儿，叹了口气，“如果你是指我从前是个天策将军，潼关战败被俘之后遭了陷害，又擅自做了一年逃兵，如今外头都传我是个贪生怕死的叛徒——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他似想宽慰万花一般，伸出手轻轻捏了捏万花脸颊，“但这都是我自己的问题，为什么要怪你？”
指腹与脸颊接触的感觉亲昵非常，陆鸣商语塞地看着天策，颤抖着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哥舒桓见陆鸣商不肯回答，便也不勉强，却将那块系着红线的突厥玉又摸了出来，“这块玉怎么回事？”
陆鸣商气息顿时一窒，由不得往后瑟缩了一下，“此玉是将军当初让鸣商代为保管——”
“那你这是不肯再替我保管的意思？”哥舒桓哪里肯放他逃走，一把反抓住他手臂。
“不，我只是……此玉对将军意义非凡，我——”陆鸣商眼中现出一丝慌乱，竭力挣扎着想为自己找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仓惶中，他却听见天策一字字斩钉截铁地对他说：
“你不许再把她还给我。”
陆鸣商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哥舒桓已一把将他拉近身前。
“我当初把她给你就是……一定是想让你一直戴着她的。”天策轻轻撩开万花长发，将玉重新系回那段白皙颈项上，恋恋不舍地摩挲了好久，低声道：“不过这红线都磨旧了……回头换一根吧。”
“不——”陆鸣商下意识就握住了垂在心口的玉坠。将军大概不记得了，但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忘。这根红线，是初次见面时将军喝多了硬系在他手上的，当时他羞怯难当还一时冲动把醉得人事不省的将军从三星望月的高台上打了下去……那已经是多少年以前了？回首往昔，唏嘘恍如隔世。时至今日，沧海桑田，无论是将军还是他自己，或许都已再也回不去了吧……
“我会治好你的……无论如何，一定会治好你。”陆鸣商回过身，定定看住天策的眼睛。
那天策眼帘扑扇了两下，没应话，只摩挲着万花脸颊，将嘴唇贴了上来。
☆、（20）
之后三天，出城探查的唐酆带回令人振奋的消息。唐军兵马副元帅郭子仪已率朔方大军接连收复长安与潼关，就要挥师洛阳。
闻此讯，李修然立刻便决定要与郭元帅联络，里应外合夺回洛阳。他向哥舒桓借兵。
巴尔斯收到哥舒翰老元帅书信后从关外带来的人马一共有百余骑，原本是为了接应哥舒桓回部族的，之前带去禁苑的不过是零头，大队人马都还乔装驻在城外。这百余骑各个都是能征善战的突厥勇士，从小鞍马骑射，有扑虎搏熊之能。如若有这百余悍将相助，趁夜入城潜伏，待开战时从城内攻开城门放唐军精锐入城，何愁不能直取洛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