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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红线 (沈佥)


  阿诺苏满侧脸从打开的窗口望出去,遽尔脸色惨白。
  窗外如鸦如林的盾兵弓兵早已严阵以待,密密麻麻得,连天光都遮得暗了下来。
  一旦见血,没有人能从这间屋子里活着出去。
  “你们……不是真的没留后招就混进来的吧?”阿诺苏满勉强清了清嗓子,低声问身边的哥舒桓。
  少将军不负所望还给他一个“什么后招”的表情。
  合着你们真是来干蠢事的……阿诺苏满差点没翻白眼,一咬牙,命蛇王守在门前,打算能撑一时是一时。
  那安庆绪似也并不想立刻就大开杀戒的模样,只踱步退入盾阵之中,好整以暇地盯着哥舒桓,似在等待什么。
  约莫是想等看少将军会怎样做。
  “你若是与我有恩怨,放他们走,我留下与你了结。”哥舒桓疾步上前,冲出屋外朗声喊道。他将腰间胡刀往地上一插,一人一刀便这么拦在如雨将坠的漆黑箭阵前,眉也不皱一下。
  然而安庆绪并没有回答。
  在安庆绪答话之前,老元帅一手杵着半截断裂的枪杆,步伐缓慢而坚定地走到哥舒桓身边,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留下有什么用呢?”
  老元帅竟微微露出了笑意。他冲安庆绪摆摆手,俨然斥退无知顽童,“不必如此麻烦。这几个孩子想救我出去,但我不会跟他们走。你也莫把不相干的人错认作我孙儿殃及无辜。哥舒桓一年前已死在洛阳牢城的大火之中,我哥舒部的子孙没有做逃兵的孬种。”
  哥舒桓眸光一颤,扭头看住身旁的老者。
  安庆绪亦盯着老迈负伤的元帅,抱臂冷笑:“老将军说这话,无非是想替他保命。我又不傻,岂能纵虎归山。”
  老元帅唇角微笑渐渐冷冽,竟在瞬间凝成杀意,“纵与不纵,你也未必能说了算。”话音落时,他以那半截枪杆用力敲了一下地面。
  金属与坚石猛烈撞击,在火光飞溅中发出尖锐鸣叫。
  应声,数枚□□便携着劲风啸鸣,从安庆绪的身后裂空而来。
  与此同时,十数道黑影凌空跃下,各个精兵强悍全副武装,目标明确,身形极快,各路杀招全扑安庆绪而去。
  安庆绪神色大震一瞬,立时缩身藏进盾阵深处,命麾下调转箭尖,与黑影乱斗厮杀。
  情势陡然□□,一片混乱。
  哥舒桓下意识就去拔刀,却被老元帅一把扼住手腕。
  “走!别再回来了!”老元帅狠狠将他往屋内一推,反手用力顶住了大门。
  

  ☆、(18)

  意识似悬浮在半空,脑袋重得要命,周遭一片沉闷朦胧,如同沉溺水中。
  陆鸣商才挣起身子,立刻被一双手按住了。掌心的温度熟悉且温暖,陆鸣商瞬间安心下来,下意识握住那双手,视线渐渐清晰。
  他看见哥舒桓热切的眼睛。
  第一反应,是看他们身在何处。
  万花很快就发现,他们并没有身陷囹圄,而是回了落脚的城南道观。
  “咱们怎么出来的……你受伤了?”
  空气里有股浓重的血腥气,分不清是那儿传来的,只是闻着愈发焦躁得头疼。陆鸣商用力按了几下太阳穴,抓住哥舒桓的手。
  “我没什么事。”哥舒桓立刻安抚地反握住万花的手,似有些犹豫地扭头张望了一下,“李修然和洛道长受伤了。还有几个……朋友……也受了伤。”
  时值浓夜,道观里光线昏暗,什么都看不太真切。顺着天策视线,陆鸣商隐隐约约看见除了李修然和洛无尘之外还有七八个模糊人影皆倒卧在地上,阿诺苏满正挨个替他们料理伤情,忙得焦头烂额。
  血腥气,大约便是从那些人身上来的。
  “……这是什么人?”陆鸣商不由皱起眉头。
  哥舒桓半晌不语,犹豫良久,才低低地应道:“大概……是我的族人吧……”
  陆鸣商心尖一揪,双拳蓦得攥紧,指尖竟掐进肉里。
  他也顾不得自己了,翻身两三步跑过去,抓住一人仔细查看。
  比中原汉人高壮些许的身形,常年鞍马游牧练就的肌肉,同样高鼻深目的轮廓,还有象征着图腾的狼头刺青……这些人确实是将军的族人。
  部族中人既已找了过来,一切恐怕很难再受自己掌控。将军终会被这些过往带走,离他越来越远,无论他愿或不愿。
  陆鸣商黯然垂下眼帘。
  哥舒桓见他这精神恍惚的模样,不知他是怎么了,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唯恐他是受了什么伤又硬撑着不说,担忧得不行,一定要喊阿诺苏满先过来替他看看。
  阿诺苏满正为这躺了一地的伤兵残将抓狂,黑着脸被哥舒桓拽过来掐住陆鸣商手腕摸了摸脉息,就问陆鸣商:“你还要歇会儿吗?”
  “我没事了。”陆鸣商收拾好情绪站起身,也不和哥舒桓说什么,便和阿诺苏满一起去给伤员疗伤。他也不知道该和将军说什么,该从何说起。他只知道,他该做的决断终于是到了不得不决断的时候,否则恐怕此生他都再也不会有决断的机会。
  他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落在哥舒桓眼里,明知他心事沉重,问也无益,便也不敢怎样缠着他。又及,哥舒桓自己也是有心事的。
  在禁苑中面对安庆绪时,有句话老元帅说了两次——哥舒桓已经死了。
  而这个“哥舒桓”,应该就是自己。
  虽然并不真切记得,但其实心里是有点隐隐约约的模糊感觉的。哥舒桓并不傻。纵然安庆绪坚称老元帅如是说不过是为保他性命,但哥舒桓才是真的明白,不完全是。
  他的叔公是威名远播的名将,他的家长、同族不乏勇士英烈,甚至从前的他大概也是盛名在外的。而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苟且偷生的逃兵,在这家国危难之际,贪恋着安逸与温柔,把职责与信义全忘了个一干二净。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与其如此辱没门楣,毋宁一死。
  与李修然一起去见老元帅时,明明是族亲祖孙,劫后余生,久别重逢,却是无言以对,无话可说。老元帅并没有认他,也不曾与他多说几句,纵然李修然一直把他往前推,老元帅也只是在与李修然说话,询问战事,担忧军情,挂心着有朝一日重振王师反攻东都光复山河……从头至尾,他都只是李修然带来的附属品,可有可无的杵在那里,被忽略也无关紧要。
  老元帅说他已死了,是真当他已死了;老元帅叫他走,也是真的,不用他再回来。
  这些事,没和他一起进去的陆鸣商不知道。他也无从与陆鸣商说起。他觉得这是他自己的问题,只能自己去解决。他不应该太过依赖陆鸣商,不该把这些推给鸣商。因为内心深处是清楚明白的,不论从前的他是谁,背负着怎样的使命,他想和那个万花在一起,想留在万花身边的感情真切且炽热,毫不掺假,也不会因为任何人或事而改变。
  是他自己,不想离开鸣商。
  所幸这世上还有一个陆鸣商,否则他又该如何是好。
  哥舒桓独自坐在湿冷角落里,怔怔看着万花忙碌的身影,看他替那些受伤的突厥勇士施针疗伤时微微散乱的乌黑长发,忽然用力按住了心口。
  酸涩,疼痛,近乎窒息的肿胀感,复杂到不知该如何表达才好,只能焦躁地拼命压抑着。哥舒桓不懂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黑暗中,有人在他身旁盘膝坐了下来。
  “他就是步狸哥你瞧上那个大夫?”
  说话人的声音陌生又熟悉。哥舒桓扭头看了一眼,看见这几个突厥勇士的头领。说是头领,其实看着年纪也不大,才二十上下的样子,还是个虎头虎脑的少年郎,似乎是叫巴尔斯。哥舒桓记得他,从安庆绪的重重围堵中杀出来那一路也是他一直跟着自己,还救了自己好几次。但除此以外,从前的事却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哥舒桓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下,保持着距离。
  这种微妙的疏离感让巴尔斯略吃了一惊,立刻紧跟着又往哥舒桓肩膀边上挤,继续压低嗓音说开来:“你之前写信来,说找到了认定一生的人,如果有幸不死,打完这仗就要带他一起回去拜祭姑姑和姑父,再带他去看看咱们的茫茫草原和雪域千泉。我就在想,这得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让你终于收心了!
  “起先我以为是那个苗疆小美人,还心说为这张脸也值了。谁知道你口味倒是变得奇奇怪怪的。论模样身段这个也看不出什么特别好的,又不是怀了你的儿子,怎么就让你鬼迷心窍了?竟然就这么一声不吭跟着他跑了,一消失就是一年!你知不知道这一年我们是怎么过的?比古大哥死了,舅公被抓了,外头传得那么难听,你又没个人影,大家一下都乱套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亏你还有点良心,知道来找舅公——”他一口气发了好大的牢骚,气呼呼地白了哥舒桓一眼,却也不是认真生气的模样。
  这小子听来是自己母亲家的表兄弟。哥舒桓心里反复揣度了半天,开口:“……我以前给你写的信,能给我看看吗?”
  巴尔斯愣了愣,把身上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摸了个遍,好容易才翻出一张已经旧了的羊皮卷。“我收着你的信立刻就带人往潼关赶了,想去给你们帮忙。结果大队还没到潼关就没了,只好去投临近的唐军。谁想到那些不讲理的硬要说咱们是叛徒,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竟敢在酒里下毒算计我们!我一生气,就把他们都杀了,带兄弟们回了关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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