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桓眼疾手快,闪身一把抓住,竟是一只漆黑弩箭,足有指粗。
与此同时,陆鸣商手中银针也已飞了出去,逆着弩箭袭来方向,“唰唰”消失在远处房檐上垂下的绿荫里,没有半点回响。
“算了,这不是狼牙用的箭,逗留无益,先进去再说。”李修然把那只弩箭从哥舒桓手里拿过来,看了一眼浓密树影,催他们快进屋去,转身扣死了屋门。
一进屋,哥舒桓便觉得不对。
即便是陆鸣商这个不惯于厮杀的大夫也能感觉得到,屋内四伏的危险杀意愤怒而凌厉,已然毫不遮掩。
这屋子里并非只有一个人,除了人之外,大概还有些别的东西。
两个天策对视一眼就要动手。
对方却快他们半步。
但见两条影子飞快游走,一青一赤,立起身足有一人高,嘶嘶吐着红信将两人拦住。几乎同时另一道细小黑影已“嗡”得一声扑陆鸣商眉心飞去。
陆鸣商惊得闪身后撤,袖中银针下意识去截。那黑影被银针射中却在瞬间化作青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见陆鸣商遇袭,哥舒桓脸色已是煞白,就要返身去护,但赤红巨蟒飞快缠住了他手脚,威慑地长大血口,露出渗着毒液的獠牙。
“如果我是你们,就不会轻易乱动。”不注意时,一个人影已悄然现身,懒洋洋斜倚在堂前坐上,声音也是懒洋洋的,却是好听得很,还十分熟悉。
定睛看清这人是谁,除了哥舒桓一脸茫然之外,余下三人皆是一震。
“诺诺……?!”李修然下意识就想上前,被青蟒逼得反而退了两步,眼中光华闪动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担忧,“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那句“你还活着”他咽下去了。
陆鸣商更是一脸难以置信。
当日阿诺苏满因为生死蛊而替唐酆被万箭穿心而死他是亲眼瞧见的,虽然那个五毒女子立刻就带走了阿诺苏满,但已然断了气的人又还死得如此凄惨五毒教竟然都能救得回来,苗疆医术还真是奇诡非常……陆鸣商心中震撼,一时紧紧盯住阿诺苏满。
阿诺苏满亦是盯住陆鸣商,不悦之情全写在脸上,却也不说什么,只静看了片刻,转脸又望住李修然,“我还要问你呢,李修然,你在这儿是干嘛呢?”
那架势分明是戒备十足。
李修然略略怔了怔,眸色暗时一声哂笑,“你怕我也和那些江湖人一样,是来对元帅下杀手的。”
阿诺苏满似笑非笑地盯住李修然,挥挥手召回蛇王,“要不是我知道你李修然,就冲他刚才险些伤到唐酆,可没这么容易算了。”说着还又颇不痛快地白了陆鸣商一眼。
听他如是说,哥舒桓立刻冷了脸,“你们先动的手怎么能怪鸣商——”
“谁要你们一个二个打扮得这么奇怪还鬼鬼祟祟的?”阿诺苏满丝毫不嘴软,歪着脑袋看了哥舒桓一眼,忽然身形一闪,“我要真怪他,凭你现在这熊样能怎么着?”话音未落,他已一手扼住哥舒桓受伤的右手,另一手却不偏不倚按在了天策脑后。
“别碰他!”几乎同时陆鸣商就呵斥出声来。
这五毒的性子虽然不讨人喜欢但医术着实不赖,看这意思莫非是察觉了什么端倪……陆鸣商一颗心已堵在了嗓子眼,紧张得指尖湿冷。
然而阿诺苏满却只是按住哥舒桓脉门摸了两下,忽然用力在他后心一拍。
哥舒桓立时肩头一颤,“哇”得呕出一口黑血。血污中竟有一只半指粗长的小虫,已然是吸足了血,正圆滚滚地缓慢蠕动着。
“你什么时候对他下了蛊?!”陆鸣商见状骇得脸色发白,慌忙上前将哥舒桓扶住。
“他身体里的余毒已经清了,你这人怎么都不知道谢?”阿诺苏满从腰间取下一只白玉小瓶,将那只虫装进去,轻笑时意味深长看住万花,“我大仙教养蛊喂蛊的法门和你们太素九针一样都是不外传的,我不打听你的事,你干吗要打听我的?”言罢他便冷着脸转身,示意哥舒桓往里间去,“元帅身子骨大不如前了,你们长话短说。”
哥舒桓还低头捂着嘴,又止不住得咳出两口血来,但色泽却是鲜红已再看不见毒素侵体的乌黑痕迹。陆鸣商照料他把血迹擦了,喂他含了一颗止咳顺气的药丸,又试了一回脉相,直觉心底有一块地方愈发阴冷地凹陷下去,沉入不可窥探的深渊里。
那些他苟延残喘也想竭力隐瞒的事,恐怕已经瞒不住了。
自潼关一役惨败负伤,哥舒翰老元帅原本就抱病的身体便彻底垮下来,安禄山父子也不曾给老元帅好生照料,只把人关在这禁苑中,逼降不成便不闻不问,而被蒙蔽的江湖人士听说哥舒叛国降燕,又前仆后继的要来诛逆……亏得死里逃生的唐酆赶往苗疆五仙教救回了阿诺苏满,又将阿诺苏满带来东都暗中看护了许久,否则老元帅沉疴积郁,即便不死在安禄山或是江湖刺客手上,恐怕也早已伤病不治。
哥舒桓进里间去见老元帅的时候陆鸣商没有跟进去。他始终心中有愧,总觉不知该如何面对哥舒桓的长辈,便随便扯了几个理由推诿了,不肯跟哥舒桓一起去见。他不去,阿诺苏满便也不去,懒洋洋靠在外间盯着他,让李修然他们跟着哥舒进去。
或许是因为阿诺苏满方才替哥舒桓驱毒的手法太过粗暴,又或许是身为医者的彼此忌惮,陆鸣商总觉这个五毒看他的眼神并不单纯。
阿诺苏满大概已经看出来了。以阿诺苏满的性子和跟李修然的交情,没立刻把这事嚷嚷出去还真是出乎意料……陆鸣商浑身的神经都绷紧到几乎快要断裂,唯恐阿诺苏满会对他不利。
然而他却听阿诺苏满轻笑了一声。
“你放心吧,我不会拆穿你的。”五毒显然看穿了他那些暗自纠结的心思,却是笑嘻嘻的,那双精致好看的眼睛里闪着琢磨不透的光华,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我就是有点意外,想不到你下起狠手来半点不含糊嘛。所以外头对你那些传闻难道是真的?”
陆鸣商立刻懂了。“我没杀过屠狼会的人。信与不信,随便你。”
“就杀了又怎么着。”阿诺苏满撇撇嘴,“谁要是敢对唐酆见死不救,我非把他们剁了扔去喂蛇不可。”
“我没杀过。”陆鸣商静静垂着眼帘,面不改色。
阿诺苏满见他这副模样,静了一瞬,忽然愈发低了嗓音,“你想过吗,若有一日他想起来了,一定会怨怪你的。”
这种事又何须外人多嘴提醒。陆鸣商心头一震烦躁,抬起眼一言不发地看住五毒。
那眼神太过阴冷,阿诺苏满被吓了一跳,怔了半晌,“所以你……压根就没打算让他想起来吗?”他似有什么话已到了嘴边,犹豫一瞬却又咽了回去,欲言又止地摇头,“可惜这事你恐怕做不了主。”
其实陆鸣商心知肚明。
哥舒桓的记忆有逐渐恢复的征兆,之前梦中所见便是讯号。何况即便他不自己想起来,一旦被重新拉回这些旧人旧事中间,以将军才智,用不了多久猜出个七七八八也是必然的事。
从决定陪哥舒桓一起回来的那一刻起,陆鸣商其实就已经有所觉悟,当初埋下的那枚银针迟早是非拔不可的,或者可以说,拔与不拔根本无关紧要了。将军会想起前事,会察觉真相,然后会因此厌弃他、离开他、恨他……也都是必然。到那一天,黄粱梦醒,水月成空,一切虚妄散尽,那些曾让他沉迷心醉的情意与爱语全都会变成怨憎。而陆鸣商心中紧紧抓住不肯放的,也不过是希望那一天能来的迟一点、再迟一点,除此以外,别无奢求。
陆鸣商冷硬都别开脸,不愿再继续这对话。
阿诺苏满抱着玉蟾盯住万花上下打量,“我认识李修然那会儿就认识哥舒,算算年头也挺久的。”他一面说一面意味深长看着陆鸣商,“少将军从前出了名的会玩,没少惹事生非,可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老老实实不再到处鬼混了?”
这种问题,陆鸣商从没想过。他不知阿诺苏满打得什么主意,为何忽然提起这个,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也不想回应,只默认听着。
他这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看在阿诺苏满眼里简直恨急。阿诺苏满一贯是直来直往爱憎分明的性子,最受不了就是这种默默付出隐忍承受的委屈相,忍无可忍连音量也不由拔高了,“连心里想要的是什么都不敢承认,却假装已经满足了、活够了、死而无憾了。你们中原人管这个叫含蓄识大体啊,要我说,你们这叫有病!”他颇恼火地站起身,气得直跺脚,怒气冲冲直指着陆鸣商鼻尖,“我就是不明白,哥舒明明一副喜欢你喜欢得要死的样子,我们都看出来了,为什么你们自己偏一个不肯认一个不肯信呢?原本就是过一天少一天的日子,别人珍惜都来不及,你们还要这样糟践。亏你还是个大夫,该吃药早吃药,别讳疾忌医啊!”
玉蟾也被主人这突如其来的怒意吓了一跳,叫了两声焦躁地在阿诺苏满脚边蹦来蹦去。
陆鸣商愕然无语地看着面前的五毒。他自幼读诗书受礼教,满脑子三纲五常四端,走到今时今日已自觉做尽了出格叛逆事,内心全是矛盾自责的煎熬,又何尝能理解苗疆人那些无拘无束的奔放直白,更勿论听劝。阿诺苏满说哥舒桓真喜欢他,他只觉无稽如天方夜谭。诚然这短短一年不到中将军已对他说了无数遍的喜欢,简直要把这世上能说不能说的甜蜜情话都说完了,然而那都不过是因为将军被他骗了,只是一无所有时产生的依赖,是随时都可能破裂的错觉……“你不明白。”陆鸣商黯然转身,“总之,我自己心里清楚,不需要外人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