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知道,芝兰玉树之君子折梅回首的那一幕场景,与小殊仰慕祁王的眼神一样,让他刻骨铭心,再难相忘。
想了,会痛。
不想,会痒。
萧景琰踏雪而过,立于那梅树下,学着当日梅长苏的样子,折下一支朱梅。
小殊啊,金陵的梅花又开了。你这么爱梅,看到肯定会欢喜的。
茫茫天地阒寂无音,只余风声雪声,只余梅园中一人形单影只。
萧景琰忽的清醒过来,欣喜之情如潮水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啊,小殊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金陵的红梅,开的再幽艳,还能开给谁看呢?
他折梅赠友人,赠的再有情意,又能赠给谁呢?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萧景琰苦笑了下,轻轻抖落了枝上霜雪。“哗”地一声,白雪掉落后,显露出来的是清艳幽蕊,隐有袅袅暗香。
原来白雪尽化后,出露的除了难以掩盖的肮脏,也有无法文饰的清丽。
世上之人汲汲营营,蝇营狗苟,在这红尘大染缸里染了一身黑。但他相信,梅长苏属于后者,那如雪淡漠的神态下,是雅洁之行,是高远之志,是朴质之心。
萧景琰怜爱地抚触了下那朵朵红梅,像是在触碰那如红梅般高洁雅净的故人。
然而在他抚摸的刹那,一点红梅却随风而落,像是故人随风而逝。萧景琰愣愣地看着那地上红蕊,心中突然气血翻涌。
他两眼圆瞪,双拳紧握,胸膛起伏,似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万籁俱寂中,飞雪吹打在他肩头,飘落于发髻上,凉意透骨,渐冻人心。
……
终于,那番气血渐渐平息下去。他深吸了几口气,弯下腰把那落红轻柔地捡起,细心收于掌中。
雪似是落的大了。萧景琰持梅枝在园中踏雪漫步,最后在庭中石桌旁坐下,拿出藏于怀中的罗浮梦。
军旅多年,其实萧景琰也是不喜甜酒的。但当初,梅长苏只能喝这种酒,他陪着他喝,慢慢的竟习惯了。而今,竟再也改不掉了。每每想起故人,都忍不住喝上一盅,以浇灭心中浮思。
他记得,在梅长苏还只是梅长苏的时候,曾于无意中跟他提起过这坛酒。“相传前人赵师雄于罗浮山遇一女郎。与之语,则芳香袭人,语言清丽,遂相饮竟醉,及觉,乃在大梅树下。殿下,罗浮一醉梦三生啊。”那时的梅长苏,就在这株梅树下与他执盏对饮,清朗温润的声音比那甜酒还要暖他心脾。
罗浮成精,方才现形。小殊,你又何时归来呢?还是……
萧景琰急急咽下喉中温酒,好似如此就能吞下“再也不归”这命定四字。
“……小殊,你还在是不是?”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落雪。
“我知道你还在的,我知道的……”他碎碎地念叨着,忽的忆起什么,痴痴笑了下,“怪我,竟忘了给你敬酒。”
“哗”地一声,他站起身来,眼含薄泪地笑着对身披孝衣的素白大地洒酒。
“这第一杯,敬你苏哲鞠躬尽瘁,忠心辅佐,助我登基,匡扶大梁!”
萧景琰行了一礼,与亡灵故友对饮。
“第二杯,敬你林殊落拓不羁,意气磊砢,修戈整矛,同袍同仇!”
仰首又是一饮而下,温人肺腑。
待要洒第三杯时,萧景琰却顿了顿。
“这最后一杯……敬你梅长苏赤胆忠心,平反冤案,光风霁月,一身清骨!”
“砰”地一声,竟是酒壶落地应声而碎,两行清泪亦是再也难抑地滑落。
小殊,古人问,浮生千万绪,春梦长几时?
而今才知,原来——
不过生死之间。
不过须臾之间。
不过你我之间。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寒梅着花又寂寂,山河逢春不见苏。
不见苏。
他终于肯承认,世间再无,梅长苏。
……
梅园祭奠后,萧景琰便在风雪中匆匆赶回了皇宫。还未进宫门,就听小太监传讯,“陛下,各位大人正在嘉和殿等候。”
萧景琰心中了然,年关将近,诸务繁多,想必他们想讨论的应是此事。
“还有……”小太监吞吞吐吐的,不知该不该说。
萧景琰皱了皱眉,“还有何事?”
“各位大人在嘉和殿……似是吵得厉害。”小太监终是在天威下诚惶诚恐地道出此句。
……又吵了?
萧景琰叹了口气,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小殊啊,他们比你还不让人省心。
待从未央宫更衣后,萧景琰便前往了嘉和殿。远远地还未进门,就听见一雄浑的声音直冲云霄,“你以为只要此举便可造福万民?他们没远见,连你也没有吗!”原是李重阳。
“你你你你,真是气死老夫!”一身材矮胖的老人颤抖地指着对方,发上指冠,气红了脸。
“行了,陆卿,别气了。”萧景琰跨进大门,轻笑着说。
陆期一见萧景琰,忙诉苦,“陛下,李大人这话着实可气啊!”
萧景琰安抚着拍了拍陆期的肩膀,“众爱卿也都是为国着想,各抒己见罢了。何气之有?”
听闻此语,陆期也不敢多话,瞪圆了眼朝着李重阳直哼哼。
“况且,若朕没猜错,你俩刚是在谈孝期之后的革新事宜吧?陆卿,李卿,朕不是说过一年之期未满,改革之事不得妄议吗?”萧景琰看着他俩,似笑非笑,“你们,是把朕的话,全当做耳边风了?”
李重阳和陆期冷汗淋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齐叩首,“臣不敢!”
萧景琰看他们如此,倒是真笑了笑,“现在你们倒是同心同行。”
李重阳和陆期趴在地上互望着,然后哼了一声各自转过头去。
这时,户部尚书沈追上前。“陛下,微臣等您多时了。这豫州太守发来急报,称今年冬雪积厚,压垮了田中庄稼,州中百姓损失惨重。年关已近,还望朝中拨款赈灾。不知陛下何意?”
“又是赈灾……呵,还真当朝廷的钱是用不完吗……”在旁的工部尚书朱参不满地轻哼。
还没待萧景琰横眉,叶成云就把朱参拉到一旁轻叱,“朱大人,陛下向来以民为重。你说话还是注意点为好!”
朱参叹了一口气,“我也想赈灾啊。可是现在陛下一年孝期未满,不得政改,朝中又无余钱,你说,这怎么赈灾啊!”说完后,他又叹着气摇了摇头。
“臣户部掌管国库,愿为陛下分忧解劳。户部官吏,愿降俸禄,以筹薄款!”沈追向萧景琰行礼,此诺掷地有声。
宰相叶成云摇了摇头,“沈大人,便是如此,数目仍然不够。灾款最少需要二万两啊。”
萧景琰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那便把皇陵工程给罢了吧。”
朱参瞪大了眼睛,“陛下!”
连礼部尚书陈丞也忍不住出声,“陛下三思啊!”
萧景琰抬手制止他们继续言语。“死人永远没有活人重要。眼下国中多乱,先皇若知朕把这笔钱用来绥抚黔黎,定会含笑九泉的。”说完,他朗声喊道,“工部尚书朱参!”
“臣在。”朱参晃悠悠地下跪。
“奉朕口谕,着手罢停修整皇陵工程,助户部发放灾款。”
“臣,接旨。”朱参行了大礼。
萧景琰转向沈追,“户部尚书沈追。”
“臣在。”沈追恭敬低头。
“奉朕口谕,减免豫州子民粮田徭役赋税两年,发放白银二万两以安人心,招抚流民安置妥当,勿使滋生事端。另以鱼鳞图册、黄册为据,抑制豪民兼并。”
萧景琰声姿高畅,眉目疏朗,帝王之风已于无形中彰显殆尽。
“臣,接旨!”沈追叩了叩首。
这就是他们大梁的帝王啊,他亲眼看着他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到加封七珠亲王再到步入东宫最后登基称帝。
苏先生,陛下如此为国为民,你,可安心?
……
萧景琰接着又吩咐御史中丞贺平落实好赈灾途中各州刺史监察事宜,若发现有贪污受贿之举,事无大小,一律严惩。
之后,细小事宜他也不再吩咐了,朝廷养着这群老臣自然有用处,萧景琰相信他们会自己安排好。
待人散的差不多后,看着终于安静下来的嘉和殿,萧景琰揉了揉额,轻叹了一口气。
这半天下来,他倒是累了。
“陛下,膳食已备好了。”高湛上前,在他身侧轻声说道。
“……好,今日就在这嘉和殿用膳吧。”
用完膳后,萧景琰去长乐宫向静太后请安,顺带看看自己的小皇子。
“哎呀,景琰你可来了。”静太后笑盈盈的,把萧景琰拉至床边,“豫珏今日,可一直念着你呢。”
萧景琰觉得好笑,“母后莫不是在诓我吧?”
说来奇怪,这萧豫珏对静太后、庭生,乃至高湛、蒙挚、霓凰等人,都是亲热有加,但却唯独对他这个亲爹,爱睬不睬的。
没想到待他上前后,萧豫珏倒真的一改常态,两眼泪汪汪地伸出双臂,显然要抱抱。
萧景琰一把抱起这个小糯米团子,柔声哄他。
静太后笑眯眯的,“我就说他想你了吧。”
萧景琰温柔地拍了拍豫珏的背,“哪有什么想不想的。豫珏这么小,我和他又十天半月不见的,他怎么认得我?”
“你这孩子!……”静太后有些不满,“有哪个孩子是不认得自己爹爹的?我看啊,就是因为十天半月不见的,他才想你了。”
萧景琰不多语,只笑笑,然后继续笨拙地哄萧豫珏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