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心中隐有焦虑,抬手制止说道,“诸位大人还在嘉和殿等朕,有事回来再说。”
蒙挚盯着萧景琰,张了张嘴,最后只能不甘心地退至一旁。
萧景琰并未在意,毕竟他曾给蒙挚特权,若遇到等不及皇帝裁决的大事,他这个禁军大统领可自行度定。
现在蒙挚既然还在等他,事情应该不算火烧眉毛。
他这般想着,进了未央宫,又出了未央宫,进了嘉和殿,又出了嘉和殿。
来来去去,竟过了三个时辰。
待他回未央宫时,心里是难掩的自责。他和各爱卿自是在嘉和殿里用过午膳了,可蒙挚这般耿直,想来会一直在未央宫前候着。怪他和众臣一谈政务就给忘了那事,不知蒙挚是不是饿着了。
然而,萧景琰没想到待他在未央宫前下辇时,会在这深深宫阙中望见一个不太熟识的背影。
他皱起了眉,然而只一瞬,他所有的神经都紧绷起来,呼吸变得无比急促,像是被谁揪住了衣领又掐紧了脖子。
天光倾落,荡漾一地。他屏住呼吸,两眼眩晕,双拳紧握,一步一步地朝那人走去,怕一个晃神,这一切就如梦境般碎了。
然而,他的脚步声终是被那人捕捉入耳。
慢慢地,那人转过身来——
萧景琰青筋暴露,心跳急鸣如鼓,大气不敢出,想闭上眼转过头,身子却沉重如千钧。
不,不要!别动,别回头!
他像是把这一生所有的气都喘尽了,惨白着脸瞪着那个转过身来的身影,胸膛起伏,双目尽裂,似是被抛投入深渊海底举目四暗冰凉彻骨难以呼吸,更像是被人扔上了高高的云端却面临着从九天坠落的死亡困境。
然而那人却在杳杳处望着他,披着大氅,尽沐明媚灿光,一脸云淡风轻。
连清朗温润的声音也如阳光般温柔,温柔成一把利刃,直直地剖开人心,剖得鲜血淋漓。
他说,“陛下,好久不见。”
……
陛下,好久不见?
哈哈,哈哈哈哈!
难道他所有的不安紧张脆弱害怕愤怒犹疑在那人看来,都如马戏般可笑吗?!
难道这一年等待,一年相思,一年煎熬,都可以轻而易举地一笔带过吗?!
萧景琰心中激荡难忍,胸膛里的灵魂似是在大声嘲笑,笑声直冲九霄震响山河洪亮地几欲让他耳鸣发抖,让他笑出泪来。
但宫阙间除了簌簌风声,根本阒寂无音。
原来心中尖锐刺耳的嘲笑,只不过是只有他一人感觉到的冲击幻听。
萧景琰远远地望着他,像是一座静默的雕塑,更像一座静默的火山,努力维持着火山爆发前的所有平静假相。
梅长苏没得到回答,也压抑住了呼吸,手指不由自主地搓上衣角。
整个天地刹那沉寂下来。火山在一瞬间被这信号引得爆发,轰地一声直冲云天炸裂四散,滚滚岩浆带着蒸发万物的热气流淌过萧景琰的胸膛,痛得他颤抖不已几欲哀鸣。似是忍受不了那灼伤皮肤的岩浆高温,忍受不了那寂静如死的无言沉默,忍受不了胸膛里震耳欲聋的嘲笑,忍受不了心中那如黑洞般越来越扩大的害怕,他再也抑制不住地冲上前一把把那人抱进怀里,即使双臂颤抖,即使那人只是幻觉梦境,仍紧紧箍住,揉入体内。
“一年不见,你想与我说的,竟、只、有、这、些?!”说至最后时,萧景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出来的。
梅长苏与他贴面相交,被脖上的热泪激得一抖,心中酸涩如湖面波纹一圈一圈荡漾开来。
那每一丝愤怒怨恨,每一分惊恐不安,随着身前之人无法抑止的颤抖,毫不余遗地传达到他皮肤上,传达到他血管里,传达到他的心脏中,满满的废墟,让他几欲窒息。
忍受着胸膛里因共鸣产生的冲击,梅长苏犹豫着张了张嘴,似是在斟酌些什么。
然而最后,他只得认输地轻叹闭目,回抱上身前那人,安抚着那颤抖的脊背,安抚着那悲鸣的灵魂。
他说,“景琰,好久不见。”
景琰,好久不见。
萧景琰没想到,从廊州风雪一行兜兜转转到现在,穿越一年时光纷尘穿越万里山河归程穿越生死风雪骨灰瓮,他的痴心还真的等到了,等到了这句话,等到了这个人。
他把梅长苏抱得很紧,近得可以吻上那人苍白的脖颈,吻上那人冰凉的皮肤,吻上那人轻动的血管,吻上那人鲜活的生命。事实上,萧景琰也这样做了。
他又哭又笑,像个孩子。
他说,“小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我们终于再见。
第五章/岁月安稳
待梅长苏被萧景琰迎进未央宫。已是半炷香后的事了。
若不是梅长苏因萧景琰抱得过紧而脸色发白冷汗淋漓喘不过气,萧景琰或许会抱至地老天荒去。
未央宫内,梅长苏感激地接过萧景琰递来的茶盏,轻啜了啜清茶,以缓过气来。
这时,有宫人在外禀报,“蒙挚求见——”
萧景琰想起此事,一愣,忙大喊,“让他进来。”
待蒙挚进来时,看见的便是梅长苏手执茶盏,对他浅笑,而萧景琰坐在旁侧,寸步不离。
他瞪大了眼睛,显是不敢置信,“我,陛下……”
“我在嘉和殿内与众臣商量朝政,一时忘了你。真是抱歉,让蒙大哥久等了。”连萧景琰都没发现自己称谓的转变,甚至连语气,也柔软很多,软的如同江南春风,让人沉醉。
“啊,啊没事。我只是早上碰见飞流了,跟他切磋了下……”蒙挚一边说着,眼睛仍是圆瞪着盯着梅长苏,“想着飞流无事不会进京,许是发生什么事了,所以我赶进宫里想禀报一下。”
那时,他就隐隐猜到,也许是那人回来了。
没想到,这个念头,真的成真了。
萧景琰看着蒙挚那模样,苦笑了下。
梅长苏却是起身,向蒙挚行了一礼,“蒙大哥。”
许是有了一上午的缓冲,蒙挚没有景琰那般失态。他咧嘴笑了笑,上前抱住梅长苏,拍了拍他的背。
“小殊,你让我们可想得紧啊。”
待出口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还有一滴滴热泪,落上了故友的衣裳。
梅长苏轻叹一口气,显是触动。
“所以,我回来了啊。”
蒙挚一顿,放开他,红着眼眶仰首朗笑,想收回眼中薄泪。
他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萧景琰看着他们,忽觉得金陵的大雪,似是有了尽期。
他笑了笑。
小殊啊。
……
雪化了。
未央宫内火盆噼里啪啦地燃烧着。萧景琰虽火气大,从不畏寒,但不知何时起,却养成了常备火盆的习惯。梅长苏拥着狐裘,在火盆旁烘着手,不时回答着萧景琰与蒙挚的问题,谈笑相欢。室内一派春光融融,似与金陵城外的严风寒意毫不相关。
突然,萧景琰的贴身侍卫列战英进殿行礼,“陛下,太后来了。”
萧景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梅长苏的眸中划过一丝诧异,“是你告诉……静太后的?”
萧景琰笑了笑,“母后也想你想得紧。还有我儿萧豫珏,也该让你认识下。”
“萧豫珏……”梅长苏喃喃着,“平安喜乐,如玉无双,倒真是个好名字。”
萧景琰却是苦笑着摇头,“我取这名,本是希望他能像你这般沉稳雅重,可没想到他倒是和你小时如出一辙,闹腾不休,与温润如玉一点都挂不上边。”
“你这水牛,哪有一岁多的小孩不闹的啊!”梅长苏笑着,眼里荡漾着融融春晖。
这还是重逢后梅长苏第一次对他这么亲近,看着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萧景琰难得地失了神,忘记言语。
不一会儿,静太后就带着萧豫珏急急地进了未央宫,甫一照面,便是泪如泉涌,难以自抑。
“你,你真的是小殊?”她抚摸上梅长苏苍白的面颊,“小殊……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是我,林殊,梅长苏。”梅长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但他自己的指尖也颤抖着。
静姨这一年多,实在老了许多。两鬓已添些许白发,现下这般老泪纵横,更令人酸涩心疼。
“你真是欺我们欺得好苦啊!小殊……”静太后哭得很是激动,双手无力地捶着梅长苏。而一旁懵懂无知的萧豫珏却是含着手指,不解地看着他们。
“我又……何曾想这样……”他低语着,无限的深意隐藏在最后的一声轻叹里。
如果可以,他又何曾想与故人离别,让他们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他们放不下他,他又何曾,放得下那些故人?
只不过,上苍无情,捉弄他们这群蜉蝣草芥罢了。
似是想缓解这悲喜交加的气氛,他转过头看着萧豫珏,“这位,想必就是小太子吧?”
那天真无邪的孩子不知是否感应到了什么,竟对他了“咿”了一声,然后伸出奶白的小手来。梅长苏眼见此举,不由愣了下,不知是否该上前一抱。
静太后倒是缓了过来,用袖子拭了拭面上泪痕,哽咽道:“我就说,你们俩如此相像,小珏定会喜欢你的……”
萧豫珏发出的邀请没被“好看先生”回应,竟是急得咿咿呀呀乱喊,似是不抱不休。梅长苏忐忑着走上前,颤巍巍地接过,用笨拙的姿势托抱着那小人儿,轻轻摇晃,低声哄他。
说来奇怪,只不过这么一抱,萧豫珏就不闹了,含着手指,用那黑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瞧着梅长苏,神情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