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片刻后,那耀眼的光芒才慢慢淡去,运转的星子也渐渐停歇。他盯着在那随着旋转最终停于中央,清光淡远的微星,慢慢地伸出手去——
“咚”地一声清光大涨,瞬间就把老人吞没殆尽。
然而预料中的结局没有降临,一点一点的,那暴涨的清光还是消了下去。
老人神情微动,眉目含悲,“原来……如此。”
萧景琰称帝后,改年号为“永嘉”。因先皇初薨,故新帝戴孝三年,在这三年间,所有政策例令保持原有不变。而又因国势危急,急需中兴,经百官上书恳求后,萧景琰才与礼部尚书彻夜详谈,把孝期改为一年。
永嘉元年仲夏,萧景琰立亡妻柳氏为皇后,并昭告天下,为尽心治理国家,此生再也不娶。
永嘉元年夏末,萧景琰将蒙挚与梅长苏曾率的十万大军和尚阳军败部联合起来,赐名“长林军”,以镇守北疆,绥远靖乱。
永嘉元年孟秋,小皇子萧豫珏百岁抓周。没想到那咿咿呀呀的小团子不选胭脂红粉,不选利刃长剑,也不选什么拨浪鼓,木偶人,或是太后亲手做的榛子酥,反倒是随意地爬到了《尚书》旁,抓起来看了看,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
在旁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庭生嘴角含笑,蒙挚瞪圆眼睛直夸,“好,好,好!这《尚书》乃是上古之书,治国之策啊!小皇子年纪轻轻就胸怀天下,隐有明主之相啊!”
萧景琰无奈地笑笑,并不附和那胡言乱语。
但就在那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萧豫珏坐在那《尚书》上,然后毫不留情地对它撒了泡尿。
……
“呃咳咳……小皇子,这,这实在是惊人之举啊。实乃,实乃龙中之凤,吾辈难以揣测其意啊!”蒙挚打着哈哈,干笑几声。
萧景琰摇摇头,“行了蒙卿,你就别胡说了。这么小的孩子,能看出点什么?”
看着母后招呼宫女为小皇子擦身的纷乱场面,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神情温柔,“不过豫珏这胡闹的样子,倒真是有点像……”
说到这,他却停住了,戛然而止的话语被夜风渐渐吹散。
这么胡闹的样子,像谁?
蒙挚沉默着,明知答案却没有接下去。
“陛下,夜凉了,回去吧。”高湛为已过而立的帝王披上了披风。
静太后抱着收拾干净的小皇子,来到他面前,“景琰,起风了。我先带豫珏回去。”
萧景琰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庭生,“庭生,今日乃良辰佳日,你也不必回府了,在宫内休息吧。”
庭生作揖行礼,“谢义父。”
最后,萧景琰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蒙挚,“蒙卿,你随朕来。我,有话对你说。”
蒙挚注意到了萧景琰自称的转变,心头微动,显然已是猜到了那年轻的陛下想对他说些什么。
未央宫内,萧景琰命人拿上了两坛好酒。“一坛罗浮梦,一坛露华忆,蒙大统领,你喜欢哪坛?”
蒙挚摇了摇头,“我可喝不惯甜酒,一喝就难受。陛下还是饶了我吧。”
萧景琰笑了笑,“怪我,都给忘了。长苏倒是爱喝的,他也只能喝这些味道不重的酒。喝别的,一喝准醉,还会呛去……”
他说着,掀开罗浮梦上的盖子,仰首便咕噜咕噜地大口喝下。
“可是在他还是林殊的时候啊,他是最喝不惯这种酒的。他那会儿也只爱军中人喝的浊酒,说喝起来够味。反倒是这种甜酒,他说只是远远闻到就觉甜腻过分,像是女儿家喝的。哈,他说这话时,肯定没想到十三年后的他只能喝原先的自己最厌弃的那种酒吧?”
蒙挚默默无言,不知萧景琰为何在今夜自揭伤疤主动谈起了梅长苏。
萧景琰也不在意,张嘴又灌入清黄甜酒。
“蒙大哥啊,你知不知道,从小的时候起,林殊就一直跟在祁王身后跑。虽然他跟我好的能穿一条裤子,但是他看向祁王时那仰慕的眼神,我永远都忘不了,也得不到。”萧景琰苦笑了下,“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是名唤嫉妒的毒药。我想让小殊关注我,仰慕我,用看祁王的眼神来看我,用唤景禹大哥的语气来唤我,所以我呆在兄长身旁,努力地学习他,模仿他,希望把自己磨砺成一个更好的人。”
一坛罗浮春已尽,萧景琰又打开了露华忆,悠悠香气入鼻,让二人不知今夕何夕。
“后来,小殊不在了,兄长也死了,什么都没有了。那时我就想,我好像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苟延残喘,得过且过,像是砧板上的鱼肉般盼着那刀斧快些降临,好少些煎熬疼痛。”
蒙挚张了张嘴,憋出一句:“小殊说过,人要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他人而活。”
萧景琰听着,眯起眼轻嘲,“……他既然通透,那为何不曾为自己活过一日呢?”
那人啊,对他萧景琰真是狠绝。偏偏,他就恨不起来。
因为啊,那人对自己更狠。
……
你说,这让他怎么恨得起来?
连爱都嫌不够,哪有时间去恨啊……
月上中天时,蒙挚起身,“陛下,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萧景琰喝了两坛酒,虽未醉,但念叨了一晚上的往事,眼眶倒红了。他起身,送蒙挚至未央宫门口,看着那无尽夜色,心头像是被千万辆马车碾过一般。
“蒙大哥,几月前我曾向国师求法招回小殊亡魂。”
蒙挚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身看向他。
萧景琰却是在开口后就闭上了嘴巴,显然后悔谈及。
“陛下!……”蒙挚的呼吸急促了,想要知道最后的结果。
“我……”萧景琰张了张嘴,最后叹了口气。
“……从长生观回来以后,那原先被我压下去的念头一个个都蹿了出来,比起春韭生长有过之而无不及。奏折批到一半,听到有人在嘉和殿外求见,就衣冠不整地跑出去,没想到是沈追;进食方至中途,听到有人在未央宫外求见,又丢下膳食急匆匆地跑出去,没想到是叶丞相。乘帝辇时,听见有人在后头唤我,也迫不及待地下辇回望;在百花苑中,听见有人在远处唤我,还以为是他还魂显灵了。”
蒙挚在夜色中看着他,默默无言。
“那几天里,我做梦都在想着他,想着他对我说‘景琰,我回来了’。可荒唐了那么多次,失望了那么多次后,我终于明白,那人,或许是真的回不来了……”
最后那声叹息随着夜风飘荡,湮灭未闻。
未央宫外他命人精心栽种的梅林这几月也蔫蔫的,睹物思人时更易引起哀情。
“蒙大哥,我想小殊了。”他低声说着,话语里藏着难以探究的深沉哀切。
蒙挚抬头,看向那千古不变的月亮,觉得这半年来只有它清辉未减,徒留他们这些故人,一个个地思念着、老去。
凉风夜色中,他哽咽着开口:
“我也,想小殊了啊……”
罗浮梦梦梦梅花,
露华忆忆忆故人。
小殊,原来已有八月过去了。
第三章/霜雪满头
那次百岁宴后的抓周后,萧景琰再也没有提起过梅长苏。越少提起,也就越少想起。但他清楚,那个人始终在他心里,分毫不改,一丝未去。
霓凰与聂铎成婚时,他是有些许不开心的,据高湛说,脸色沉了好多天。
他想,霓凰怎么能背叛林殊呢?
但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是在心中长流中隐约划过的几丝暗喜。
那些暗喜让他自责,让他不解。
但萧景琰向来就是不明白就不去想的人,耿直得一块木桩,或者按霓凰的话来说,耿直得像一块木疙瘩。
萧景琰也不在意,他想,自己总会明白的。
反正时间还长。
尽管他从未觉得时间像而今这般长过。每一分每一秒都似折磨,若不是为了那个约定,若不是为了让梅长苏,让祁王,让曾经惨死的每一个冤魂死有所值,他真的是撑不下去的。
从少年到现在,他还真是一点也没变,把他人当作活下去的动力。
而那个他人,又每每都是同一个人——林殊,梅长苏。
就这样夏去秋来,秋去冬来,时间对他而言只不过是案上的奏折,多了又少,少了又多。等他从繁忙政务中回过神来,他才终于发现,已经一年过去了。
距离梅长苏出征叛乱,已经一年了。
曾经他还数着日子,算着过去三月、四月了,到后来,计算的日子越来越少,没想到眨眼间,竟是溜走了一霜月春秋。
金陵城向来是不缺雪的,薄雪厚雪鹅毛大雪盐絮细雪每年都换着花样下。这日,萧景琰披着大氅,独自一人前往早已破败的苏宅。
因怕睹物思人牵扯心中哀情,梅长苏死后,他不曾再去过苏宅。
近一年没有打理,苏宅内早已蛛网暗结,杂草丛生,脏乱不堪。虽有白雪覆盖一切,但他知道,污暗仍是在那里的,没有洁净丝毫。
圣洁外表从来都无法掩饰其下陋质,就算瞒得了一时,亦不会长久。
正如那雪,早晚是要化了的。而融化之后显现的,是因那一时的掩饰而比原始更为脏乱不堪的污暗肮脏。
可这一切,落入萧景琰而今的眼中,皆成了怀念。
他眷恋地抚过苏宅的每一寸角落,看尽苏宅的每一寸旧景,最终停在苏宅的一株梅树前。
他忘了是何时,梅长苏在飘扬飞雪中折下一支红梅,抖落霜雪后回眸微怔,而后以士礼作了一揖,“靖王殿下,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