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萧景琰两眼放空,喉咙发紧,似是心中的那座神龛被人连根拔起,露出了底下那赤裸裸的不堪土壤。不安与恐惧在土壤上疯狂抽枝生长,平生第一次,心中那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的龌龊心思被他人冷然看在眼中然后毫无保留地揭露殆尽。他想辩解,想否认,然而,“我没有”这三个再轻易不过的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硬生生地被堵在喉间,凝结成一块重石,拽着他的心沉沉地往下倾落,倾落到冒着气泡的火山口上。
【——我们自幼相伴,深知彼此,自然相处熟稔,合衬非常。】
原来,相衬是因为相爱。
这才是真心话。
曾经的话语,曾经的冲动,曾经的燥热,曾经的每个情绪终于翻涌而出,如大军来袭,让他溃不成军。
心中那些未曾喷发的火山在此刻“轰——”的一声爆发,叫嚣着汹涌着奔腾而出,炸裂的耳鸣声震得他几乎要聋过去。萧景琰竭力想要制止,却被那岩浆烈焰滚烫的温度灼伤了皮肤,无力地任那滚滚岩浆一路势如破竹无人能挡地闯进了跳动的心脏,然后高呼着雀跃着把一切薄如纸片的掩饰嗞啦一声灼烧成灰。
“咚——咚咚——”
心跳声急鸣如鼓。这就是他的心声。跳动了十多年未变的心声。
在这看似万年不过一秒的时间里,所有的掩盖辩解早已被撕裂殆尽,涌到嘴边的否认也早已变成一团颤抖的空气。萧景琰青筋暴露的手紧握石桌一角,力道大得可以把它碎成齑粉。“是,”他颤抖着开口,声音沙哑“你说得对。”
一切的否认掩饰,在真实的心意面前,都没有任何意义。
萧景琰认输般地闭上眼,像是这一刻他已等了很久了,等得精疲力竭,再也无力反抗,“我爱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爱他,这么爱他,爱了这么多年。”
霓凰听到他的承认,却不觉胜利,也不觉快感,眼角略红,“我想,你应该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意,只不过自欺欺人罢了。景琰,我只见过骗得过他人骗不过自己的,却没想到,竟真有你这般骗不过他人却骗过自己的人。”
萧景琰神色颓败,心中渐明,“骗的过如何?骗不过又如何?说到底,我和他,也走不到那一步。”
“为什么走不到?你在怕什么?”霓凰的声音忽的提高,却似想到什么,又低了下去,右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安抚那受惊的孩子,“你若真爱他,又怎会在乎世俗偏见?你若真怕,那便说明,你爱他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深!你爱的,始终也不过是你自己罢了。”
“不是!”萧景琰颤抖着大喊,“我喜欢他,喜欢他到心坎里去。可是我又怎能让他与我一起承担世俗舆论之苦?而且,而且”他说着,眼眶发红,“他现在,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林殊。十二年未见,故人已非,心意……又怎会如昨?……”
“你若想知道,为什么不去问问他?结局无非两个,做回朋友,或者,做成爱人。无论哪个,都比你们现在一个不说,一个不知的好。你既连死都不怕,难道你还会怕这个?”
萧景琰望着天边飞过的孤鸟,心里一颤,莫名发冷。他缓慢而又沉重地点了下头,似是这么一个动作就已耗尽他万千精力,“是,我的确,怕极了这个。”
霓凰听此,竟说不出话来。气氛一时,凝结成霜,冷得人恍如置身寒冬腊月。
……
良久后,霓凰看着他,在沉寂中再次开口,“我想,兄长也并非对你无意。”她的声音刺破了萧景琰心中的层层阴霾,大片曙光挥洒而下,投落一地,“你难道没发觉吗?兄长的目光大多是落在你身上的,心思也大多是花在你身上的。他为助你夺位,掀起风云;他为护你喜乐,倾尽心力。甚至,你与柳氏大婚那夜,他还喝醉了酒,醉得不省人事,气得蔺阁主头发都竖了。可隔天,他还是笑着向你道喜,还送上早已备好的大礼。”
她看着萧景琰,目光坚定有力,“景琰,你若有意,不妨跨出这一步,去问问他,不然,怕是会终生后悔。你也知道,你俩都老大不小了,没有多少个十年,可以再让你们相伴度过。与其悬于崖边,心怀揣测,一上一下,倒不如抛弃顾虑,跌个彻底,没准山穷水复后,等待你的是柳暗花明。”
“他真的……”听闻霓凰的话语,萧景琰原本灰暗的双眼慢慢有了神采,明亮的眼神比灿光还要璀璨耀眼,凝聚着万千希望,点燃了万千光辉,“他真的,并非无意?”
“他是不是真的无意,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霓凰见他这副模样,终于放下心来,轻笑一声,“景琰,不要因为害怕一切的结束,而拒绝了所有的开始。去吧,去问问他。他现在,没准正望着你望着的天空,思念着正在思念着他的你。”
“我……”萧景琰想说什么,但他在这一刻又突然明白,一切都已经不需要再说了。“我这就去!”
巨大的狂喜席卷了他的心房,咚咚咚的心跳声早已不是急鸣如鼓,而是骤雨倾盆,啪啦啦地如马蹄激荡。虽仍不安,虽仍害怕,但现在,他只想见到他,只想抱住他,只想告诉他,只想问问他——
“小殊,我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你,是不是,也跟我是同一种心情?”
他被心中的激荡之情催促支配着,匆匆出了宫,翻身上马,扬起马鞭便是一喝,“驾!”
尘土飞扬,行人躲避,但这一刻,没有什么能再阻止他。哒哒的马蹄穿过市坊,穿过街道,穿过人流,穿过杨柳,穿过清风,穿过十二春秋。
小殊,我们错过十二年,你愿不愿意,用剩下的一生来补合?他笑着,意气激扬。
当萧景琰赶到苏宅时,整个人已是汗如雨下气喘吁吁,但身体上的疲累无法掩盖精神上的高昂,他双目炯炯有神,大步流星地踏进了宅中。
甄平看见他,上前招呼,“陛下,你来啦?我这就去跟宗主说一声。”
萧景琰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通报。
甄平愣愣地看着萧景琰的背影,不知为何,觉得今日的陛下有些不一样。
是了,那笑容,竟是比艳阳还要耀眼几分啊……
萧景琰在来到庭中后,便故意放轻了脚步,带着一丝想要惊吓那人的恶作剧心思。似乎每次只要一碰上小殊,他都会变回那个幼稚的少年。萧景琰无声地笑了笑,神色飞扬,很是开怀。
走近后,他方才听到梅长苏屋中有人声。听那与萧家如出一辙的低沉声音,他又是无声一笑,庭生再过两日便要启程去冀州了,想来现下是来找他苏先生道别的。
他一步步地走近,一步步地放轻,走至门后时,本想突然现身给那两人一个惊吓,但当他听到那两人的谈话时,他脸上的笑意便硬生生地凝固坍落,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座雕塑,一动都不能动,
“我父王,真的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吗?”
【——他这次去北境,世事难料,前途未卜,我想,也是时候了……】
“我读三国时,不爱蜀魏,只爱江东。周瑜火烧赤壁,鲁肃过蒙屯下,吕蒙白衣渡江,陆逊火烧连营,哪一个,不是惊才绝艳的有为之士?而你父王,祁王殿下,是我心中,唯一能与那四人媲美的存在。无论是才谋,胆识,还是德行,担当,他都如高天孤月般高悬中空,清光泻地,遥不可及,却又让人心怀敬意,长久仰望。我少时,便一直想着要做那大将军,为他四处征战,镇守边境,以扬国威。若不是当年那场赤焰大案,或许……”
【——我要成为大梁最好的大将军,替景禹大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他当王,我当帅,然后他每一见到那大好河山,都会想起有一个我!】
“或许现在坐在这皇位上的,便是我父皇了,是吗?”
【——嘘,你们别说出去啊,这新帝啊,是抢了他哥哥的皇位才上位登基的!】
“……是啊,这天下……本是景禹大哥的。”
【——景琰。你既坐上帝王之位,就该有承受孑然孤独和天下指骂的觉悟。】
萧景琰静静地听着,心头的喜悦在那一言一语中沉降的无影无踪,原先炽热的温度也被那凉意一点一点地冻结成冰。他本以为烈火灼心已是痛苦万分,却未曾想到,冰雪覆盖的荒野大地,一样会冻彻人心。梦中永无终结的大雪终于打破了现实与梦境的藩篱,从遥远的荒凉之境跨过千山万水度过星辰日夜越过一路风尘直直地吹进了他心里,落得个风雪满地。他一直要找的那个人,那个曾经陪在他身旁的人,原来想要住进的,却是他人的梦境。
那人覆上来的手、那人说过的话语、那人许下的诺言,还有与那人枕榻同眠的夜晚、与那人并肩同行的道路、与那人隔案对坐的静谧,这些两人亲密至极的证明,原来不过是他自己无限放大了本无实义的细节而已。
无尽的酸涩在刹那化成千顷汪洋,浩浩荡荡地席卷腐蚀着心里每一个幽微的角落,只剩下焦皮烂筋,一片血肉模糊。连眨眼落泪,都觉疼痛。
可笑那人当初还一脸郑重地承诺着。可笑他至今还对那些话语念念不忘着。
【——我,定不会背叛于你。】
【——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这天下……本是景禹大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