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应生算是朝堂上小有名气的清官,为人危言危行,不着丝绸,家无余财,深受百姓爱戴,儒士敬仰。可是昨日,他却被发现自缢于家中,留给世人的,只有那封用鲜血写就的遗书。
而后不久,朝堂便炸开了锅,众臣议论纷纷,交头接耳,相继奏议弹劾梅长苏,称是梅长苏及其朋党把宋应生逼迫至死,还列出了二十多条梅长苏的朋党欺压宋应生的证据。他们扬榷古今,旁征博引,旧朝史料信手拈来,矛头直指梅长苏。什么“乱臣贼子”,什么“奸邪佞臣”,什么“国之大害”,不管什么名头,都往他头上套,似乎只要此人一日把持权力,国家就一日难以幸免于难。
连一向与萧景琰意见相合的叶成云,竟也附议了那些臣子的言论。
萧景琰明白的,梅长苏不是那种人,他不会排挤打压自己的对手,更不会朋比为奸,结党营私。那些臣子,也只不过是想借此打击亲近梅长苏的那些官员罢了。
朝堂之争,永远波谲云诡,无休无止。
只是牵涉其中的一些人,何其无辜啊。
譬如宋应生,譬如,梅长苏。
【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史书,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功过,也总是由后人来评价的。
谗人和贤士,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萧景琰长叹一声,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向了自己的龙榻。龙榻上,那人曾经留下的温度,却早已随风消失。
花好月圆,又是一人孤枕独眠。
第二日,萧景琰照例又去了苏宅。他知道,凭梅长苏的眼线和情报,不会不知道宋应生的事情,也自然不会不知道,朝臣百官上书弹劾之事。
“你,是怎样想的?”他看着梅长苏,问出口时却有些紧张。
“你不信我?”那人只不过略略抬眼,轻飘飘地反问他。
“不是!我只是想要你给个解释,好让我堵住众臣悠悠之口。”
“没有什么解释。”梅长苏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他,“我不过一介草民,不认识什么宋应生,也从未与朝中之官有过结交。”
萧景琰点头,无形中紧提着的心松了下来,“这已是最好的解释了,我明日就这么昭告群臣。”
梅长苏看着他,忽的微微一笑,“你就这么信我?”
萧景琰一愣,“为何不信?”
“如果我骗了你呢?”
“……我相信你不会骗我。”萧景琰沉默后,憋出这么一句话。
【——陛下,莫要偏信偏听啊!】
百官群议,他一言未听。
【——是不是过重了,陛下心里清楚。】
梅长苏一句解释,他深信不疑。
“我……”萧景琰张了张口,却说不出那堆积在心中的话。
梅长苏看着他,“怎么了?”
“……我,”他顿了顿,终于横下心问出那个问题,“我是不是真的偏听偏信于你?”
梅长苏一愣,“这该问你自己。我非汝,安知汝之心?”
萧景琰却沉默了。
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的心。
梅长苏轻叹了口气,似是从萧景琰的沉默中明白了他的回答。
“景琰,最慈爱的父亲莫过于尧,然而他的儿子朱丹却被流放;最贤德的兄长莫过于周公,然而他的弟弟管叔、蔡叔却被诛杀;最贤良的大臣莫过于商汤、周武王,然而他们的君主桀、纣却受到诛伐。你作为君主,要想治理好国家,就必须从依靠自身开始,别人,”他停顿了下,“哪怕是我……也是靠不住的。”
萧景琰盯着桌面,声音低沉,“可是……”
【——陛下,这梅长苏着实权倾朝野,祸国殃民啊!】
“如果我已经偏信偏听了……”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那又该怎么办?”
【——谗士高张,贤士无名。陛下,臣,也附议。】
……
“所以,小殊你,莫要辜负了我的信任啊……”
这句话散在空气里,与尘埃一起游动飘浮,在这个春日的午后,在窗外群虫蛩鸣之时,显得太轻,却也太重。
重得,差点压垮了人心里的最后一根稻草。
梅长苏的动作就凝固在那里,许久未动。
“我……”他的眼里暗含悲沉,“定不会背叛于你。”
“今日之诺,君莫背弃。”萧景琰觉得心头涌上来酸涩的感动,忍住汹涌的感情,他强笑了笑。
“承君此诺,”梅长苏覆上萧景琰的手,“必守一生。”
铿锵八字,掷地有声。
世界刹那剥离碎裂,一眼却似已过万年。
那日过后,第二日的早朝上萧景琰以帝王之威驳回众臣群议,暂时把关于梅长苏的各种言论压了下去。虽还有臣子不满,但也只好在心里嘀咕嘟囔,表面上还得服从萧景琰的命令。
时间如指间沙砾,一点一点地溜走而悄无声息。春季过了大半,各州灾事也得赈济,萧景琰终于难得空闲下来,有了喘气之机。
燕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宫中庭柳也如铜镜里的云鬓雾鬟,每根嫩枝都凝集情思愁思。萧景琰坐在庭院中,望着那绿意欲燃的春景,眉间舒展,隐带笑意。
“陛下,这就是我说的那颗珍珠。”霓凰托着肚子从屋里缓缓走出,递给萧景琰一颗光滑细腻的珍珠,“如何?”
萧景琰仔细端详了下,“不错,虽比我那颗略小了些,但光泽润白,实属佳品。”
霓凰笑了笑,“陛下若喜欢,那便拿走吧。我也用不着它。”
萧景琰听闻这话,有些尴尬,手上那颗珍珠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我可不是来你这儿顺珍珠的。”他顿了顿,“还有,霓凰……我既在你面前不自称为朕,你也不必喊我陛下,像小殊那般唤我景琰便好。”
霓凰一怔,“……我既为臣,自该守君臣之礼。”
萧景琰一笑,“可是眼下,我们只是叙旧的友人罢了。”
霓凰听此,也笑了笑,清丽姣美的笑颜,比起那春光来,还要夺艳几分。“景琰。”她喊着,似是回到了那三人同行的年少时光。
此声一出,两人皆是动容。
明明无泪,霓凰却抹了抹眼角,转而绽开了明媚的笑容,“话说回来,这珠子,你是要送给兄长吧?”
萧景琰点点头,眉目温柔,“我想再补上一颗。”
“你们啊……”霓凰听着,眼含促狭,不像是个将为人母的少妇,倒像是当年那扬辔纵马的青春少女,“你们,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啊?”
萧景琰一愣,“什么以后?”
霓凰哈哈哈地笑了几声,“原来你们还真的不自知啊!”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霓凰摇摇头,却不肯点破,“这种事,还是要自己发现为好,他人也不好干涉过多。”
“古人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既是局中人,怎看得清?”萧景琰笑了笑,竟也被感染上了属于少年的活力,“你若不告诉我,我就把你小时做的那些糗事,一一告诉聂铎,哎,我记起来了!你十二岁那会儿,学女红在手绢上绣花,结果绣出来一个猴屁股哈哈哈!”
霓凰又羞又愤地跺了下脚,带上了小女儿情态,“那不是猴屁股!那是牡丹花!你,你不准告诉聂铎!”
“行,我不说,”萧景琰停了笑,但揶揄神色仍未去,“那聪敏过人的霓凰郡主能不能点拨我这榆木疙瘩一二啊?”
霓凰没好气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是……”余音未尽,她认输般地开口问道,“算了,你对兄长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萧景琰愣了下,“他,他是玉树芝兰风仪高洁的温润君子,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文人儒士。”
“我不是问这个。”霓凰揉了揉额,“我的意思是,他对你来说,是什么?”
是什么?
沉默片刻后,萧景琰敛下眼答道:“……此生难再遇,深情不可负的挚友。”
“仅此而已?”霓凰睁大眼睛问他。
“不然,还会是什么?”萧景琰疑惑地看着她,“谋士,臣民一类的回答,皆不是我心中所想。”
“我知道。但是景琰你……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身边只能留一个人来伴你终生,你会选谁?”
萧景琰面色一变,似是心中某个被尘封的念头被这句话揭起了盖头。“你……”他平息了下自己的呼吸,“你是说,对我来说,小殊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萧景琰好歹历过三十多年风雨,不是什么蓬头稚子垂髫小儿,只霓凰这么微微点拨,便已通悟一二。
但也只是一二。
霓凰点了点头,“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俩之间的关系,不像是纯粹的好友,倒像是,亲人、友人——”她顿了顿,继续接下去,“爱人,三者融而为一。”
萧景琰的神色终于在听到爱人这一词时彻底破裂,他握紧拳头又松了拳头,背脊紧绷如弦,问出口的话语带着颤抖余音,“你,你是说……”
霓凰轻叹着点了点头。“就是这意思。我觉得,你们喜欢彼此。”
“若说喜欢,倒也不准确。更好地概括,应该是——爱。我年少时虽被许配给兄长,但我俩二人间也只有兄妹情谊,即使有什么亲昵举动,也不过是亲情天性。可你俩,虽打打闹闹,玩闹不休,却总带着疏离,”霓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记得有回,我们三人一同在书房里抄书,后来兄长起身时似是被绊了下,把你也一并压倒了,而你们在反应过来后却飞快地爬起身,面色通红,眼神飘忽不定。这种疏离,我当时不明白,但现在想想,倒是明白了,”她笑着,像是没有见到萧景琰那不止的颤抖,“那不叫疏离,而叫——暧昧啊。景琰,我说的没错吧?你从年少起,便对你的挚友,我指腹为婚的兄长,心怀为世道所不容,为人伦所不耻的男男痴爱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