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的力道一顿,“可是萧景琰早已没把你当作他的谋士。”
“……就算身为他的故交好友,我也该为他分忧一二。”
“可他身边有的是大臣为他出谋划策,用不着你如此自耗思虑。”
“……”梅长苏静默了下,良久以后的回答轻柔而迷茫。“如果真这样,我就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了。”他自十多年前的涅槃重生,便是为了赤焰旧案,为了这个天下而生。或许,心里隐秘的念头还在叫喊着,为了那个始终牵挂难以放怀的故人而生。
现在案子了结了,如果“景琰”的“天下”不再需要他,他究竟是为何而活为何而存?
梅长苏闭上眼睛感知着肩上的触感和温度,心里柔软一片又酸涩成一片。“蔺晨,心之所向,无惧无悔,不变初心,方得始终。我们俩,不过都是求仁得仁罢了。”
肩上的力道却突然一重,身后传来那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呵,好一个求仁得仁,不复怨怼!可是梅长苏,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初心便是谬误,你还是不是要在错误的道路上继续一意孤行?!”
“……如果一开始就错了,”梅长苏继续闭着眼,声线微凉,“那便一错到底吧。”
“哪怕南辕北辙,缘木求鱼,不得善果?”身后那人咄咄紧问。
梅长苏摇了摇头,“不。我求的是,在非途尽头,得到正果。”
“可笑。”不用想,也知道那人在摇头。
梅长苏望着屋内的雕楹绣柱,眼神略微放空,“蔺晨,有时错的厉害了,也许真的能求得正解。”
蔺晨听此,也不再继续帮他揉肩,起身便下了榻,只丢下一句话。
“这不过是可怜人在歧路上的痴心妄想罢了。梅长苏,你魔怔了。”
梅长苏一怔,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景琰,你魔怔了。”
——“没什么,只是可能老了。”】
没想到,魔怔的人,原来是他。
……
与蔺晨闲聊以后,梅长苏失神很久。直到飞流进了屋子后,才清醒过来。“苏哥哥,皇宫。”
梅长苏点头以应,“知道了,我们这就过去吧。”
自那日答应做萧豫珏的太子太师后,他就时常去长乐宫与静太后和小太子作伴,按萧景琰的话来说,就是言传身教,春风化雨。至于小飞流,因着他实在喜欢静太后的甜食,所以梅长苏只得带他入宫满足其口腹之欲。好在,静太后对此也全然不反对,只笑意盈盈的,满脸慈爱。梅长苏喜去长乐宫的另一原因,倒是他可以借此机会去嘉和殿。
这一日,在长乐宫内闲聊一阵又用过午膳后,他便告辞去了嘉和殿。殿内,依旧是各抒己见,人声鼎沸。
梅长苏甫一进殿,众臣便静了一会儿,随即三三两两的,有人向他作揖招呼,“苏先生。”梅长苏点点头,也没说什么。
这朝中有不少人对他不屑厌恶,说他自恃为陛下故友,妄自尊大,玩弄权势,呼风唤雨,搅乱朝局。当然,也有不少人知道梅长苏与圣上甚是亲密,因此不断讨好巴结他。为数不多的,便是既不厌恶也不巴结,只与他为君子之交的那些老臣了。
蔡荃和沈追见到梅长苏,便笑着迎了上来,“苏先生,陛下说你不宜思虑过多,你怎么过来了?”
梅长苏感到殿中的闷热,脱下身上的粹白之裘,微微一笑,“近日朝中事繁,我实在想帮上一二。”
萧景琰也从众人环聚处脱身而出,走上前来,隐有责怪,“不是让你别愁朝政了吗?”
梅长苏直进主题,“现在讨论的如何了?支持简政者多,还是不支持简政者多?”
萧景琰苦笑了下,“两两分半吧。”
梅长苏走至中地,朗声说道:“各位,李斯的《谏逐客书》想必你们耳熟能详吧?先秦之时,秦穆公招贤纳士,西得由余,东得百里奚,自宋得蹇叔,自晋得丕豹、公孙支。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可见人才之重要性。是以斯言,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而今春闱已近,士子跃跃欲试,国人拭目以待。倘若就新政之机简政减吏,不仅会使老臣心寒,更会使天下人才对朝廷的诚意失望而拒不入彀啊!疏士不用,将会使国无富利之实,而梁无强大之名也。其中利弊,想必各位比我更清楚吧?”
萧景琰摇摇头,“可是你也知道,朝中机构繁多,各别甚至并无大用却仍设置不弃,它们浪费的,不仅是朝廷的粮钱,还是百姓辛苦缴纳的心血税赋!我意欲减吏,为的不仅是减少国库支出,更是欲借此清除不法官吏,为新科人才留出一席之地,给他们一个清明朗洁而非乌烟瘴气的朝堂!这样,不是能倍增士人信心,尽入朝中仕途吗?!”
“况且,难道不是先有法度与环境,而后才可育出善才与清官吗?而今朝纲不正,不少吃皇粮的官吏乱纪违法,如此,天下人才岂不更心寒?当初正是诸葛孔明挥泪斩马谡,令行禁止,立纲明纪,所以朝野暂安,民心尽归。可见法纪与环境,实则比人才更重要!舍车保帅,还是舍本逐末,孰是孰非,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梅长苏沉默着听着,待他说完,便幽幽开口,“可是你怎能确定自己清除的是不法之吏?君王不知下况,只能听众臣议言。可是你又怎能确定众臣议言乃是事实而非谤言?不能。所以你简政减吏,不过是为各别人提供了排挤对手的机会借口。”
“况且,你忘了,习凿齿曾对孔明斩马谡一事做出评价:‘今蜀僻陋一方,才少上国,而杀其骏桀,退收驽下之用,明法胜才,不师三败之道,将以成业,不亦难乎!’而今大梁与蜀汉相比,是何等危况?!在亟需人才之际你行此举,光兴之路,复添艰险。”
殿内众臣听着二人辩论,竟不知如何言语,简直插不上话来。
萧景琰就在这一室寂静中盯着梅长苏,心中涌动着熟悉的不满与忿然,但还有隐隐的疲倦。
他真的很喜欢梅长苏。喜欢到心坎里去。舍不得那人受一点伤,经一点风雨,可偏偏,道不同,不相为谋。
萧景琰苦笑了下。
他早就料到他和梅长苏许会在此事上意见相左,所以多次劝告他少来嘉和殿议事。没想到,现在他俩还是各执一极,两不相让。
他真不想在众臣面前与梅长苏吵起来。
真的不想。
……
“众爱卿对苏先生的一番言论,有何见解?”他疲惫地揉了揉额。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既不想违背帝王心意,又怕被指责是借简政之机朋比为奸打压对手,一时无人竟无人答话。
萧景琰环视周遭这群臣子,忽的笑了,“好,你们们一个个都不说话。那我就去找会说话的人来。高湛!”他大喊。
“小的在。”高湛出现在殿门口。
“帮我把祺王请到嘉和殿来。”他斜瞥着周围噤声不言胆小如鼠的旧臣,冷着声音下达命令。
“是。”
朝堂已乱,人心已旧。如果一定要大费周章才能成功改革,哪怕故友尽散,哪怕踽踽独行,哪怕向死而行,他萧景琰,都不介意再把这金陵弄得再天翻地覆些!
因为他身上背负的,不只只是林殊、皇长兄和那七万冤魂的殷切希望,还有那亿万兆庶,那九州山泽,甚至是那——
世代相传的整个大梁天下。
……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萧景琰求的,也不过是个不悔。
第十章/同床共枕
庭生急匆匆地赶至嘉和殿时,见到的便是萧景琰和梅长苏各沉着一张脸而众臣缄默不言的情景。
“义父,你召我来,有何要事?”他虽不解,仍是先拜了一拜,而后沉着发问。
萧景琰走至他身旁,却对着众臣朗声说道,“各爱卿想必在上次一议中已见过祺王风采了吧?秋老先生的弟子,确实名不虚传。”萧景琰转过头,看着庭生,声音温和,“庭生,这几日我们在谈的简政减吏一事,你是明了的。我问你,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庭生低下头思索了一阵,然后抬起头,“不过是幼童稚见,还望义父和各位大人不要笑话。在我看来,朝中之弊,不在机构繁多而人才缺失,而在于人才没有被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
“哦?”萧景琰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说下去。”
“《三略》中有这么一句话,不要让仁义的人管理资财,因为他会过多地向老百姓施舍,从而收买人心。可见各种不同的人才被安排在何种位置上,才是朝廷是否能振兴的关键。当下我朝却是机构繁多,亟需革处冗余之处,但不可在此事上追究过多,不然反而会寒了众臣为国尽忠效力之心。”庭生说至此时,梅长苏赞同地点点头。
“在我看来,倒不如根据众臣意见,把一些的确不需要的官位撤去,而后大开科举,广纳贤士,命吏部辨识各人优劣之处,根据任人原则,给这些人才安排适合的官位。”
萧景琰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而后才抬起头。“不错,在此议上,你的观点既有继承发展又有开拓创新,的确可供借鉴。不过庭生,你说说,你所言的任人原则是什么?倒好让,”萧景琰环视四周,声音微凉,“我这群年高德劭的老臣们,通明些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