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兄,我怕是让你失望了啊。
庭生都能想到的办法,我和众卿讨论了三个月都没讨论出一二。
你常说,“詹何曾对答楚庄王,‘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又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此实乃千秋万世治国之道。”
可是这偌大的天下,又岂是说守就能守得住,说治就能治的好的?
若只要君主心怀仁德,明法弘礼,清正自守,这天下便能海晏河清,政通人和,繁荣昌盛。
那也未免太过轻易了……
轻易得像假的一样。
皇长兄,可惜我花了许多年,才明白这些不过是些空话。
天下不是儿戏,治国也不是纸上谈兵。像詹何那些人,他们从不曾登上皇位,从不曾站在我现在的位置看这溶溶月色,看这个我倾注了万千心力的天下——他们,又怎知守业之艰、光兴之苦?!
……
萧景琰站在窗前,负手望着那皓月当空的夜色,心绪动荡,许久无言。
“陛下,起风了。”高湛在他身后低声说道。
不再年轻的帝王没有开口,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墨夜月色,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嘉和殿。
不是起风了……
而是这金陵城中的风,从未停过啊!
第九章/歧途正果
初春嫩芽抽枝,点点柳绿,一片荡漾。生命总归是让人肃然起敬的存在,无论它是存于人中,还是动物中,抑或是植物中。唯一不同的是,人死如灯灭,飘摇无重生,而一载春秋过,枯草又逢荣。自诩高于世间万物的人类反而不如那些微草般得有生命的延续,说来也真是讽刺。
这天清晨,蔺晨在庭中刚舞完了一套剑法,就气喘吁吁地坐在凳子上,哀叹自己这般丰神俊朗的人儿居然也老了,连这再简单不过的剑法舞起来都略显吃力。
他心不在焉地欣赏着四周冰雪消融后展露出来的盎然绿意蓬勃生机,只觉得真是天道轮回中莫大的讽刺。这些花树年年重焕生机,他却是年年衰颓老去。
其实他也明白,人活一生,衰老是在所难免的。是否能够以老为幸,心怀坦然,关键就看你是不是与自己所爱之人携手共度一生。倘若如此,那么衰老也不过是长相守罢了,又何足惧呢?
只是……
蔺晨抬起头看了一眼梅长苏那屋子,眼神暗了暗。
这时,甄平拿着一碗白粥从梅长苏屋里走了出来,随口嘟哝着:“怎么又只喝了一两口……”
“怎么了,大清早愁眉苦脸的?”蔺晨翩然上前,眼睛有意无意地盯着甄平手中那碗白粥。
“宗主今日又只喝了一口粥,可吉婶老说现在粮价水涨船高,一粒米都浪费不得……”甄平叹了口气,只觉手中那碗粥犹如烈焰般灼人,“吉婶说为了宗主身子好也该让他多喝喝,可这下这般,她又该骂我了。”
蔺晨轻咳了几声,“那什么,你看,我和你宗主交情那么好,既然你怕吉婶骂,又不舍得把这碗粥倒掉,要不就让我帮你给解决了吧?”
舞了这小半时辰的剑,他还真是口干舌燥,小小白粥此时在他眼中也是清露甘霖。
“这,不太好吧?!”甄平瞪大双眼。
“这又怎么了,长苏他命都是我的,人还不是我的?咳,再说,我和长苏共用一茶盏一酒觚的次数多着了,我这琅琊榜阁主还不嫌弃他口水呢,喝他一碗白粥又怎么了?”话刚说完,他就夺过那碗白粥,咕噜咕噜大口吞下,喝完以后一声长叹,似是神清气爽心满意足。
“甄平,回去帮我告诉吉婶,她厨艺又高了不少,这碗白粥真的是美味无比啊!……”
甄平在心里咕嘟着,明明是因为我家宗主喝过了所以你才觉得这碗粥美味的!而且,一碗粥能体现什么厨艺啊!我也会煮啊!!
他平复了下心绪,“蔺阁主,宗主他是真的恢复身体了吗?”
蔺晨挑了挑眉,“怎么,你不相信我医术?”
“不是不是,”甄平赶忙摆了摆手,“只是宗主他食欲仍不见好转,这样下去,身子总会垮的……”
蔺晨听此,笑了笑,声音故意放大了些,好让里面那人听见。
“他不爱吃就不爱吃呗,你管他这么多作甚?以后倒不如你先把粥送来给我喝,待我喝的只剩下一两口时再把那粥送去给你家宗主,这样既不浪费,又刚好适合他的胃口,岂不两全?”
甄平愣愣地看着他,没反应过来。
“蔺大胖,你再说一遍。”屋内传来不怒不喜的声音。
蔺晨眼皮一跳,脚步不受控制地踏进了屋内,“药罐子,胖子说谁?!”
梅长苏此时正伏案批注,手中拿着一支羊毫,姿势端正优雅。他头都没抬,“啧,瞧你胖成个熊样,我才不上你当。”
没听到等待中的“胖子说你”,蔺晨有些忿然地瞪着梅长苏。“甄平,你说说,这世上还有没有比你家宗主还气人的?”
甄平在外拿着空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轻声咕哝,“你上次不还说当今圣上最是气人吗……”
蔺晨自动忽略甄平的话语,走至梅长苏面前,一甩长发,气势凌人,“梅长苏,你可看清楚啊。本公子可是风流倜傥,器宇轩昂,丰神俊朗,相貌堂堂。此貌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说完后,他顿了顿,眼中溜过心虚之色,“就算,咳,就算这几年,我稍微胖了点,那也绝不至于胖成熊样!”他上下比划着自己,挺了挺胸膛,“要真说,那也最多是圆润成鸟样。只有隹鸟的轻盈矫捷才配的上我琅琊阁主的玉树临风啊!”
梅长苏的眼里蕴含着点点星光笑意,恰如秋水盈盈,“哦,那我还真是从未见过这么肥的鸟。”
“梅长苏!”蔺晨气得大拍了一下桌子,“你真是欺人太甚!”他颤悠悠地指着梅长苏,眉目间一片悔恨。“你,你无心无情!我真是看走眼了,当初怎么捡到你这么个没良心的!”
梅长苏好笑地看着他,放下笔,“后悔啦?”
“大的没良心,小的也没良心,我这日子也真是苦。”蔺晨甚是悲愤。“我看,飞流现在对我不尊不敬的,就是跟着你学的!梅长苏,你看看你,读了那么多书,到头来还是教坏了飞流!”
“哦,那谁叫你为老不尊的?”梅长苏悠悠地说着,“再说,飞流如果不跟我学,难道还跟你学?你这纵情放荡的花花公子只怕会把飞流教成风流吧?”
“什么叫纵情放荡,什么叫花花公子?!”蔺晨大喊,“我那可是叫游玩于世,放荡不羁!叫温柔体贴,怜香惜玉!哪像你,整天闷在屋子里,就对着一大堆书,早晚脑子会闷出病来!”
“书中自有颜如玉。对我来说,良书亦师亦友,亦为温香软玉。”梅长苏笑如清风地回答着。
蔺晨不屑地哼哼了两声,“再言,我这两三年来,一直陪在你这药罐子身边,哪还有时间去‘纵情放荡’、‘采花撷叶’?梅长苏,你说你该怎么赔我?!”
“你要我怎么赔你?”梅长苏好笑地配合着,却见蔺晨眼中含光,嬉笑中也显出几分专注来。“以身相许是不可能了,要不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他眨眨眼,戏谑地说道。
蔺晨把一大堆话从喉间吞下,任它烂在肚子里。他肆意地蹂躏了下梅长苏的头发,“我才不稀罕什么下辈子,你好好给我过完这辈子,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赔礼了。嗯……也是最好的诊金了。”
“就这样?”原以为蔺晨会回答“送我十个美人”的梅长苏讶异地反问。
“你还想怎样?”蔺晨想捏一把他的脸,却被梅长苏躲了过去。“光这么一件事就够你费心了。现在第一步,每天按时喝粥,而且,要一滴不剩地喝完!要是让我知道你又只喝了一两口,呵呵……”他冷笑了两下,“那你就等着以后只能喝我的剩饭剩粥吧。”
梅长苏愣了下,“你不会绕这么一大堆,就为了这件事吧?”
蔺晨翻了个白眼,“这问题太蠢,本阁主不屑于回答。回答一次,一百两。”
梅长苏笑着骂了一句,“你大爷的。”
蔺晨也不在乎,上榻至他身后,帮梅长苏重新梳理先前被他揉坏的长发。余光一瞥,就见到梅长苏案上摊着的古书,“《谏逐客书》?你这两天就是为了忙着研究这个才忘记吃饭?”
梅长苏摇摇头,“倒也不全是,总之一言难尽。”
“你还从来没有一言尽过。”蔺晨暗讽了一句。“你那赋役一事不是刚忙完吗?怎么又来这个客卿之事了?”
“赋役一事尚有许多细节需要商榷落实,远没那么简单。至于这客卿一事,其实与近日事务并无相关。倒是春闱将至,景琰却想着要简政减吏,我心怀忧虑,想着李斯的《谏逐客书》或能帮我梳理思路,顺带点通景琰一二,所以才细作批注罢了。”梅长苏感觉到身后的头发已被重新绑好,于是毫不留情地继续指使,“帮我捶捶肩吧,难受的很。”
蔺晨轻声抱怨他就会使唤人,手却是一点也未停滞地往梅长苏的肩移去,下手时轻重拿捏的恰到好处,直舒服得梅长苏长叹一声。
“赋役未完简政又起,新事情会不断出现。你这样忙这忙那的,也不怕身子垮了去。”身后,是蔺晨不再轻佻嬉笑反而显得有些低沉严肃的声音。
“这世间,有人便有事,人不少,事自然不减。国,便是为处事而生。我既为景琰谋士,自该担起责任为他治事,这些道理,早在我踏上这条路时就明白了。昔日既未曾后悔,而今又怎会为了区区病体而退缩?”梅长苏笑了笑,“而且我的心志,想必你早在救我那一刻就明白了吧?既已知晓我会糟蹋自己的身体,却还坚持着耗尽心力来救我,你也不是早已明白自己的决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