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一愣,随即眉头轻皱,“我和他没吵架。”
庭生神色仍沉沉如阴云,不知是被冷得,还是心头不快,又或许,他向来都是如此。
“义父,先生他……身体不好。”最后,他憋不住地说出了这句话。
萧景琰一闻,却忽然沉默了。
“呼呼——”庭中的风声似是变大了。
残风卷落叶,天地渐肃杀。明明是初春,却不知为何,阑珊如寒秋。
在除了风声还是风声的寂静中,庭生听见他的义父回答:
“我知道。”
还没待他开口,萧景琰又摇了摇头,“可是,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庭生的声音很是艰涩。
萧景琰隔着那一大片如无家可归的孤儿般空旷的空地,回头看了一下那只不过十几米远的屋子,声音在风中有些飘忽。
“情理二字,就如阴阳两仪,相生相克,各执一极。情不能屈于理,理也不能屈于情。这理之一字,就如铮铮铁骨,可断而不可弯。我和你苏先生……理念不同。纵然情深似海,也不可为了这情之一字,而放弃了自己的信念。不然,这不只是辜负了自己,也是辜负了对方啊……”
这两人都是笔挺如松竹的君子,即使争锋相辩,也是宁论得不可开交也不愿对方折腰苟同。
要么就赢得光明磊落干脆彻底,要么就输的一败涂地心服口服。
这一回,换成庭生沉默了。
萧景琰到底怕庭生着凉,想着自己被寒风一吹,也差不多冷静下来了,便拍拍庭生的肩,“外面冷,进屋去吧。”
庭生望着萧景琰永远挺拔如山的身躯,抿着唇点了点头。
屋内,梅长苏坐于火盆旁,面色苍白。
他看见庭生跟着萧景琰走了进来,轻咳几声,便招呼庭生坐到自己身边来。
“怎么冻得这么厉害?”他摸了摸庭生的手,冷的很。
“外面凉,他站了好一会儿了。”萧景琰也在火盆旁坐下。
庭生乖顺地坐至梅长苏身侧,“先生,你没事吧?”
梅长苏讶异地反问,“我能有什么事?”
“你刚刚和义父……”
“不碍事的,只是各抒己见罢了。”梅长苏笑笑,“他啊,从小就是这牛脾气,我早就领教惯了。再说,”他摇摇头,“我这身子现下已好了很多,没以前那么虚弱。庭生,你苏先生,可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啊。”说至最后,他笑出声来。
庭生难得一窘,咳了一下,转入正题,“先,先生,你刚刚是在和义父讨论赋役一事吗?”
“正是。”梅长苏点头,“怎么,庭生有什么想说的?”
“我曾偶然听几位大臣辩过,如醍醐灌顶,感触良多。那时心里隐隐绰绰有个想法,只是不太成熟,而且觉得义父应该自有揣度,所以不敢妄言。方才听见你们相辩,我心中已有陋见,虽为瞽言刍议,无增裨益,但还望先生和义父帮我找出缺漏谬误之处。”
萧景琰摇头笑笑,“你这绕来绕去是和谁学的,我可不记得我教过你啊。”
梅长苏倒是不在意,起身以士礼对庭生作了一揖,以示敬重。“请。”
庭生点点头,开口说道:“我大梁自初建以来,便行租调法、均田令,以人丁为本,不论土地财产有多少,都要按丁交纳同等数量的绢粟。这本是为减轻耕者负担,促其兴于农事。可而今隐丁漏口,户籍散失,有田者不纳税,无田者仍要负担的情况日益严重。再加上贫农上交不起税赋,下又遭豪强占田亩,破产逃亡或沦为富翁佃户者兼而有之。税制不改,终成大害。”
梅长苏点点头,萧景琰倒也没沉下脸,只是似笑非笑地问庭生,“那依你所见,该当如何?”
庭生顿了顿,声音低沉有力,“而今之计,唯有行夏秋法。”
萧景琰倒是起了极大的兴趣,“哦?何为夏秋法?”
“每年分夏秋两季征收,夏税不得超过六月,秋税不得超过十一月。如此明确时间,不仅可提高征税效率,还可改变各别官吏不正当长期征税的情况。而且,耕农分两次缴税,不必一次性支付过多,留有较多转圜余地,可凭余钱购买种粮,如此循环往复,当为正道。”
梅长苏与萧景琰转头望向彼此,相视一笑。
“仅为如此?”
庭生难得笑了笑,“当然不止。”
他站起身,如金属般低沉的声音震荡乾坤,威慑寰宇,“夏秋法若要革旧制弊端,那据丁征税不得不改。依我之见,不如按‘户’征税。无论主户还是客户,只要有田亩有资产,一律编入现居州县的户籍,依据丁壮和财资的多少定出‘户’。接着,按户定等,按等定税,一年分夏秋两季两次收税,按资产交纳户税,按田亩交纳地税,取消杂税杂役,‘量出制入’,先‘定税计钱’,再‘折钱纳物’。如此唯以资产为宗,不以丁身为本,不仅可减轻百姓负担,简化税目和手续,还可充盈国库,增加朝廷收入,富国又富民,岂不两全?!”
他说至最后,意气难掩,双目耀光,恰如寒剑出鞘清光映水,又如水底蛟龙腾跃而上,青天鲲鹏万里遨游,真是九州为之一惊,沧海为之一动。
梅长苏从庭生的言论中回过神来,眸光清亮,似见蚌珠。他拊掌大笑,“妙哉,诚是妙哉啊!”
如此精奇之言若为瞽言刍议,那真是举世皆瞎世人皆聋!他在心底忍不住一再赞叹,“庭生,你师从何处?”
庭生得到先生夸奖,难得羞赧一笑,“秋成老先生。”
“秋成?这名字甚是耳熟啊……”梅长苏思索着。
萧景琰自方才起面上的笑容就没落下过,似是自豪似是惊讶似是叹服。他拍拍梅长苏的肩,朗声笑了笑,“秋成或许你识不得,秋不变才是他在江湖上行走的名号。”
“秋不变?!”梅长苏一惊,看向庭生,上下打量,最后长叹,“难怪,难怪啊!……也只有秋老能教出这等有经纬之才匡世之志的妙人啊!”
萧景琰接着说了下去,“一年前你上战场后,庭生就无人教导。我本想让叶相做他老师,毕竟叶相当年教过皇长兄,本身也是个博学多识的儒士,由他来教庭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不过啊,”他摇头笑了笑,“庭生以叶相忙于政务不便教导为由拒绝了我的提议,后来又不知他是用了什么办法,竟请得动琅琊儒士榜上仅次于黎崇的秋成老先生来做他老师。不过而今看来,秋不变的确是名不虚传啊!有他教导庭生,我也放心了。”
梅长苏想起秋成,不由想起恩师,感慨万千,“当年南黎北秋的名号可是传遍大江南北啊,先师曾于卢顶山上与秋成老先生饮酒对弈整整三个日夜,最终仍不分上下。只是可惜,而今只剩下秋老先生一人了……”
“是啊……当初,秋成也不甚闻名,只在民间游玩,兴致来了便随意点拨他人一二,即使不收为弟子,那些有幸之人日后也是显耀于世。直到十年前,朝中有人引荐这位才子,他却拒官不受,说此生不求步入仕途荣达显贵,只求这浮游一生初心不变。好一个不变啊,不变高节,不变初心,不变远志,这当为全天下儒士的榜样啊!”萧景琰称赞着,却隐有叹息。
梅长苏拍拍庭生的头,“你有秋成老先生为师,实为大幸。秋老先生纵览古今,又能深加思辨,化为己用,顺时创新,比起我来,实在不知高出几倍啊!你既被收为徒,该尽心服侍,听其教诲,如此才不负他尽心教导的恩德。”
庭生点头以应,“先生,我明白的。”
梅长苏笑了笑,“好孩子。”
景琰已登基称帝,留有子嗣;庭生已寻得新师,受其熏陶;故人一一安好,梅长苏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只是……
梅长苏似想起了什么,神色凝重,良久后终付为一叹。
第二日早朝上,祺王庭生就赋役一事慷慨言论,意气激昂,朝堂上一片哗然,议论纷纷,最后梁帝萧景琰采纳其议,称其扬榷古今,辨析利弊,顾国顾民,实乃良策,孝期一到,当即执行。
祺王的名声就此奏议,彻底打响,大街小巷无不在称颂着祺王的功德,六岁小儿都会唱“祺王少年,天资英才,今世甘罗,十五封王,减我杂税,留我余粮,祺佑大梁,国祚绵长!”
然而为了赋役一事耗费无数唾沫,用尽全部心力的其他人,无论是支持减税还是不支持减税,都无人关心,无人留意。
萧景琰曾为这事差点愁白了头,叶成云为了这事曾连续十天没回过自己的府邸,梅长苏为了这事曾挑灯夜读细辨利弊,还有那在嘉和殿内辩得面红耳赤毫无形象的老臣,还有那心忧天下上书朝廷的无数文人儒士……
他们,都为此事付出极多啊!
可是百姓,他们只会看谁对他们好,只会看谁是明面上的人,从来不会细究背后那些为此呕心沥血的人,也不会细究政策之后盘根错节错综复杂的关系。
这,便是所谓的民心。
其暖热也至此。
其凉薄也,也至此。
而最为悲哀的却是,无论民心向谁,他们这些高位者都不容辜负那万千黎民。所有苦,都要咬牙吞咽;所有泪,都要仰首流回。所有称赞,都让英雄戴上桂冠;所有委屈,都让失败者含血承担。
庭生天资英才,自然担得起那些无上荣光,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