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萧景琰苦笑。“若真如此,只是有一事相求,”他握上梅长苏的手,“小殊,等我用这太平天下向你赎完罪,你在下面,等着我一起走,好不好?”
如果无法并肩走完人间路,若能骈行共走黄泉路,也是此生无憾了。
梅长苏一愣,“景琰,你魔怔了。”
萧景琰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里星光暗灭,好久没说话。
最后他终于别开头去,声音低沉,“没什么,只是可能老了。”
所以再也,禁不起折腾了。
梅长苏安抚地拍了拍那覆上他掌心的手掌,“行了,先不说这些。”他学着林殊的样子明亮地笑了笑,“我林殊现在不是还陪在你这大水牛身边嘛,哪那么容易走?”
萧景琰勉强一笑,“不叫我景琰哥哥?”
“……不叫。”
“可我大你两岁。”
“我既然以前不曾这么叫过你,而今更不会这么叫。”
梅长苏淡淡地回答。
萧景琰宠溺一笑,“你呀……”
梅长苏不管他,起身拨拉了下火盆,随后回榻,正襟危坐。
“行了,今日你来找我,想必是有事要相议吧?”
萧景琰一愣,随即歉疚地摸了摸鼻子,“蔺晨说你不疑思虑过多,可我实在难以定夺……”
“是赋役一事吧?”梅长苏消息灵通,先于他道出了答案。
萧景琰点点头,“虽然赋役常由户部掌管,但今时不比往日,落子的每一步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再三忖度才行,故而我把此事上提,交由各大臣讨论,没想到分歧颇大。先皇之时,穷兵黩武,国力凋敝,隐有衰颓之象,传至我手上之时,大梁已是积贫积弱,国库虚空,若不补充朝中钱资,各法各令实在难以推行实施。比如今年豫州雪灾一事,朝廷为调出那二万两,甚至停了修缮皇陵的工程。除了豫州之外,还有不少州郡受灾,若要赈灾,国库定要充足,然而今,正是国库不足而州郡多难啊。”
他说到最后,不由叹了口气。
梅长苏沉默了小半会儿,“我知你苦。但是这赋役,不减不行。”
“为何?”萧景琰不解,无意中提高了音量。
梅长苏深吸一口气,“《尚书》曾言,‘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民若不归,国从何立?民若不顺,国从何定?民若无恭,国从何安?民若无惠,国从何强!景琰,这君舟民水的道理,你是再知道不过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新政伊始,若不大赦天下,轻徭薄役,百姓恐会滋生怨怼,流言亦会丛生难遏。反之,若减税免役,使民休养生息,民富自然国富,民定自然国定。国本巩固,吾国中兴也可指日而待了!”
萧景琰摇头反驳,“我自然知晓民乃国本的道理,但是现在情形不比往日,既非太平盛世,又怎能等夷论之?治国切忌师古,施行改革切忌墨守成规。而今国力疲弱,若要中兴自该行中兴之法,当成效已见,国力强盛后才可再行盛世之法。你言民富自然国富,反过来又何尝不是?国富才可民富啊!今中兴之机,当务之急乃是先使国富,而后推行良策,自然可使民富。如此,两两俱富,两两俱安,岂不是上道?!”
“百姓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胼手胝足,面朝黄土,背朝青天,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勤苦如此,尚复遭水旱天灾,豪强逼压。你若不减,如何抚慰他们亟盼轻税之心,如何让他们定心锄耕劳作?!无心田事,粮产不及,粟米价高,百姓哄抢,天下大乱,国政难行,敢问陛下,如何能富,如何能安?倒是大梁,将先四分五裂,岌岌可危也!”
“今豫州雪灾,民心不振,若无朝中银两用以救济,将会如何?人心不稳,事端滋生,流民四散,危及国本!然赈济之金从何而出?出于国库。国库钱财从何而来?来于税收。而今府库输入少,输出却多,长此以往,恰若根腐木枯,大梁定会中空朽坏,大厦将倾!与你所言,虽是殊源,岂非同归?!”
“虽则如此,自先皇行繁税之策,百姓民不聊生,田地买卖、豪强兼并致使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此岂非国之毒瘤大害?!农夫无田,游民渐生,动乱四作,揭竿起义,是谓下而从暴秦灭亡之旧例矣!”
“今百废待兴,土木修建迫在眉睫,修渠拓河亦为要务,府库不盈何以兴工程,减民灾?况我天朝泱泱大国,历有藩属,国库不足何以远扬国威,显德内外?!最为重之,若府库亏空,国力不足,北燕、大渝若乘此之机一举进攻,大梁无钱养军养粮无钱造刃造盾,何以抵抗那踣铁马蹄,何以抵抗那浩荡大军?!!!”
这一番据理力争下来,两人皆是瞪着对方,喘着粗气,各不相让。
一人为国,行的是国道,因为他是帝王;一人为民,行的是民道,因为他是儒士。无论何者,为的不过是这个天下罢了。
只是这天下,属国属民,又有谁分得清呢?
第八章/金陵风起
萧景琰曾听黎崇老先生讲过,争论之精之妙,不在谁赢谁输,而是两人是否真正理解彼此是否辩论得酣畅痛快发挥得淋漓尽致。若风云际会,冠圜冠、履句屦、缓佩玦的儒士齐聚一堂,你争我辩,你言我语,舌战群儒,思想交汇,火花碰撞,当真是人生极其快意之事,胸中块垒心中郁气亦得以一消,不必杜康酒浇!
但萧景琰也亲眼见过嘉和殿内,那些世事见惯的老人辩得口干舌燥,胡须抖动,怒发冲冠,满脸通红,这种情况下,又有何快意可言?只不过徒增闷气罢了。
他没想到的是,他和梅长苏属于第二种。
萧景琰此时就抿唇瞪着梅长苏,屋内空气仿佛停止流动静滞原地,一圈圈地缠绕勒紧心房,让人透不过气来,只余一阵又一阵的酸涩疼痛。
潮起又潮涌,一叠千层浪。
终究是,意难平……意难平啊!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后转过头,目光暗沉地盯着在旁尽情燃烧着的火盆。 哪怕再想忽略,但一室寂静中,所有些微的声响都被无限放大捕捉入耳——噼啪、噼啪、又噼啪,一声又一声,仿佛一生又一生。
时间在凝滞的沉默里如蚂蚁爬行而过,萧景琰用眼角余光盯着梅长苏,看着他微抿双唇,看着他紧捏衣角,看着他脸色苍白,明明是那人心受煎熬,可似针孔般细密的心疼却一针一线地,在他的心上戳出了个“苏”字——每一横每一竖每一撇每一捺,都在往外汩汩冒着鲜血。疼痛,却又情愿。
欠他的。
到底是,我欠他的。
萧景琰想着,突然就笑了。笑得刺眼。
他站起身下榻,艰涩的声音划破了凝绝的空气,让人更觉闷痛。
“蔺晨说了,你……不宜思虑过多。我先去庭中散散心,你好好休息。”
……
梅长苏死死盯着萧景琰,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散心?休息?
喉间似涌上来一股血沫,他抵牙咽下,却仿佛被一路烫伤了肺腑。
渐生的疼痛让梅长苏身形一晃,仿佛心中所有隐怒都被戳得泄了气般,他再也抑不住地用尽全身力气大吼,“萧景琰,你给我站住!”
这一声恰如天崩地裂,震得萧景琰身形一僵,停下了脚步。
“萧景琰,你是大梁帝王,不是户部尚书!如何充盈国库,那是是户部要管的事情,不用你来为他们操这份心!你有你自己要承担要决定要想办法的事情,而那些事情,远比钱粮更重要。你明白吗?!”
梅长苏眼眶微红,清癯的身躯不住颤抖着,眼中似是郁愤似是哀恳。
萧景琰就在门口那样看着梅长苏,眸光浮沉。他忽的一笑,暗含苍凉,“小殊,你说我是帝王,有自己要决策的事情,要照顾整体考虑全局。可是啊,”他指了指门外的大好河山,“我既坐上此位,便与这天下息息相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又有什么事情,是真的与我这帝王无关的呢?”
梅长苏顿时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无言。
萧景琰没再回头,衣袂带风地大步走出了门。
“萧景琰!景琰!”背后,是突然清醒过来的梅长苏在大声喊他。
可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地继续往前,一步未停。
初春冷冽之风带远了背后的呼喊,他自然也不知,在他身后,在那屋内,那人早已面容扭曲,双眼血红,骇人之极。
庭中寒风飒飒,叶落一地,萧景琰只不过走了几步,就发现树下站着一人。
面带寒霜,眸似冷云,原是庭生。
“庭生,你怎么在这儿?”萧景琰走过去,惊诧地问道。
庭生的声音微颤,带着少年特有的沙哑,“两月后便要离京,我舍不得先生,先生便让我这两月里得空就来陪陪他。”
萧景琰拍拍庭生的头,“你也是个念旧情的孩子啊……”
只这么一摸,他就感觉手上寒意甚重。又见庭生牙齿打颤,也不知在这站了多久了,初春料峭凉意似要渗进骨里去。
“什么时候来的?站了多久了?怎么不进去?”他隐隐责怪,又难掩心疼。
庭生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随即又低下头,微抿双唇,“刚来没多久。听见义父和先生……在吵架,没敢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