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少恭没有说话,抬手用食指在那朱泪上一抹,指尖就沾了浓浓的血红,竟是画上去的。
他搓了搓手指,把那红色碾得极淡,垂眸看着指尖,一字一顿道:“华浓姬。”
予休又是一颤,低下了头,却忍不住去看他。
欧阳少恭放下手,负在身后,冷冷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予休似非常紧张,手指用力压着下唇,压得惨白一片,怯怯的目光在地上快速闪动,努力想着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王兄……予休代替王兄好不好,这样就不会,永远得不到王兄了。”她终于开口,清澈的声音带颤,小心又害怕,脸色煞白,又强撑着身体,坚持说道,“王兄……我想,玄水阁……”
欧阳少恭皱眉,甚至懒得听她在说什么,冷声哄道:“予休,你向来温顺,该乖一些才是。”
生性温顺乖巧的予休,这次却对长琴顶嘴,她的头已低得只看见长发,小声说:“我……我可以成为王兄,母亲把血脉给了我,王兄的能力,我也有。”
“……哦。”欧阳少恭闷了半天,点了下头。
西皇氏没有长琴,也没有祝融,即使母亲厌恶总是带来战争的长琴,在那时,也不得不寻找力量,只好以消逝为代价,将自己的血脉融入只继承了火神身魂的予休,创造出另一个长琴,来守护西皇氏。
正因为如此,予休才能掌握族中大权,这本在长琴意料之中。
只是,除了非是朱雀凤身,她的力量,似乎全不在长琴之下,甚至同样拥有混沌天地之能,为掌控时界之神。
这世间每一个存在,的确都是独一无二,而这世间每一个存在,也都并非无可替代,长琴自视甚高,自不会傻到以为,西皇氏非他不可。
时间实在不多了。
欧阳少恭一手启印,用聊天般的语气,对她道:“你的命器不在手中,即便我是凡身,你也不是我对手,回去吧。”
“嗯。”予休乖乖应声,挪到树后藏起大半个身子,看欧阳少恭消失在阵法中,咬着下唇,露出一个笑容来,“王兄又不理我。”
她的乖巧,怯懦,也随着欧阳少恭同时消失,成为一个冰冷的神,那倨傲孤独,一如长琴。
花满楼中,紫胤亦被时间静止。
然而他还存有意识,当欧阳少恭走到他面前,他灰白的眼眸里,立刻有了神采。
“倒让你辛苦了。”欧阳少恭对他点头,挥袖拂风,刹那间耳边已是喧闹以极,满处喜乐之声。
紫胤说了句什么,却因太过吵闹,未能听清,欧阳少恭再去问时,紫胤却不说话,只见他垂落了目光,脸颊泛红,倒让人浮想联翩。
这应当是句很重要的话,可还是无缘听到,欧阳少恭摇摇头,心里也不禁生起柔情蜜意,将他揽入怀中,想说上几句情话,好亲近一番,却偏偏没能得逞。
方兰生推门进来,见到欧阳少恭,一下扑过去,可那怀里的位置被人占了,只好拉住他的袖子,边蹦边高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我可想死你了。”
当他再次想往欧阳少恭怀里挤时,才真正注意到夺了位子的紫胤,立刻瞪起眼睛,又不高兴了。
方兰生死死盯着埋头的紫胤,叉腰控诉:“少恭,你也太花心了吧,怎么又招一个来啊,连修道的也不放过,韶华倾负皆成泪,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这个没良心的!”
欧阳少恭看着他,抱着人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能辩解道:“小兰,你胡说什么,容易让人误会。”
“哼!”方兰生对紫胤充分表达了自己的心情,他对抢欧阳少恭的人,都非常地不满,一个从小到大对自己宠爱非常的人被抢走,是绝对高兴不起来的。
他撸袖子似乎想把紫胤拽出来,这个动作没让紫胤有什么反应,却让欧阳少恭莫名觉得有些尴尬。
此时推门救场的,是唯一还知道事没完的百里屠苏。
他开门看到里面的情景,想说什么都忘了个干净,一把拽住方兰生就拖了出去,还不忘把门带上,老远仍能听见方兰生哇哇直叫。
那两个神女尚未处置,欧阳少恭也不着急,低头问紫胤:“我真的很招人吗?”
“殿下以为呢?”紫胤想着,竟笑出声来,稍退开两步,垂眸道,“曾有善扶鸾的道友为我卜命,我此生修道成仙,本无缘红尘,也就是说,没有你,我一样可以成仙,而我为你所惑,以致几世纠缠,将你引入我命中因果,情因你而起,此生苦痛无休无止,你说,你是不是万人迷。”
“因我而起?”欧阳少恭轻笑,他的笑若无温柔,便似乎带着讥讽之意,极为尖辣,“我很早就想问你,当年我为唐太子,而立有余,妻妾儿女皆全,更陷于夺嫡之争,你究竟……你不过十三少年,到底因何对我念念不忘?”
紫胤不知该给他怎样的答案,张了张唇,斟酌间,正要说话,欧阳少恭却突然转头,鸟儿一般机警,似发现了什么危险。
看他开门快步出去,紫胤才轻呼出一口气,欧阳少恭说起甜言蜜语来,总让人神魂颠倒,可他毕竟是神,不经意说出一些莫名奇妙,又理智得可怕的话,也令人心如刀割。
飞檐之上,衣袂飘飘不落,欧阳少恭迎风而立,宛若枯叶蝴蝶。
他看着深夜里的街道,灯火星星点点,花满楼的客人,三三两两而出,悄悄静静,恍恍惚惚,似陷惊梦未醒。
十分昏暗的光晕里,只剩明与暗的交融,大片的黑黄影子形成模糊画面,欧阳少恭似随意地看了看,目光最终落在人群之中。
有人在黑暗里仰望他,去寻时却已消失不见。那该是人类的目光,带着复杂真实的感情,决绝地看他一眼。
欧阳少恭偏头想了想,没有得出什么结果,静静立在风中,虚无在夜里,似画中之人。
风击衣袂之声猎猎如刀,欧阳少恭忽然出声:“尔等,妄动时界,可愿镇守江都?”
后面二神女显出身形,相视一眼,皆未答话,她们奉命行事,却只知任务,并不识得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也不再多言,抬起手指了指远处,道:“那是一处清水碧湖,便是你们归处。”
已是黎明之际,曙光似从他的指尖而出,看他点破天地,光明刹那间万丈,刺入眼眸深处,那种美丽辉煌庄重,让人心生敬畏。
神女仍是不语,其中一个退了半步,听那脚步轻盈,欧阳少恭微笑起时,他身边已无一人。
湖面碧波荡漾,金光粼粼,似覆了一层金黄的鱼鳞甲。
欧阳少恭站在轻轻水波上,一手略提着及足的襦裙,看着这壮观景色,温柔微笑。
他在水面上踱步徘徊,不时驻足,歪头深思的模样,实在有几分可爱,黎明的江都已是人影绰绰,有人发现了他,趴在楼上远远地张望。
薄雾笼罩了他的身影,阳光朦胧,远山如青墨淡扫,一点朱雘红日悬天,几笔杏色衣袂飘飘,碧水云天泼作一片。
湖水忽然沸腾,随着欧阳少恭渐渐抬起的双手,打开一个口子,湖底的淤泥成了一股股细线,从那口子里抽出来,在空中缠绕,很快缠出两个人形来。
千万麻绳般的淤泥将二神女死死裹住,将她们凌空跃动的美丽姿态,在刹那间凝固,眉眼灵动,表情鲜活,如同活俑,化作礁石神像。
她们身体纤细,衣带翻飞,姿态优美潇洒,一垂目望海,一伸臂揽怀,似抱日月,望众生,冰冷而哀伤。
翻腾的白色水花里,礁石凝固,似抹了艳丽色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神像庄严,水声震天动地,沉重的礁石像,一点点没入水中,最终埋入湖底,葬在深处,永世守于江都。
欧阳少恭等这一切平静,又仰起头,看模糊的天际。他站了很久,静静站着,淡而暖的颜色,这样的画面,安宁,温馨,惹人爱慕。
倒问为何对你念念不忘,纵然不是一见倾心,此生,终究只为那一顾。
紫胤望着那似淡墨晕成的身影,攥了攥广袖,掩唇低眉,露出微笑笑意。正因为是太子,那尊贵几乎成了这人的标志,印在自己心上,风姿华韵更迷他魂魄,可他又该给怎样的答案,这般说法,就显得自己当年十分幼稚,虽然事实如此。
一时也想不出别的说辞,总不能说,偏喜欢比自己年纪大的吧,那时太子的年纪,已够做他父亲了,知道长琴真正身份后,就绝不能再算年龄和辈分,那可会吓死人的。
第七十九回
清晨,天已大亮,清风徐徐入窗。
红玉拿起灯罩,将烛芯剪灭,轻轻吹散了白烟,放下剪刀,才去看一旁的紫胤。
回来一个时辰,紫胤坐在此处,不言不语,似在想什么,凝思而不得结果。
红玉蹙眉望他,手扣着桌沿,终究扰他安宁,问道:“主人似乎与欧阳少恭一同前来,是否知道那欧阳先生的身份?”
紫胤缓缓抬头,白发从肩上拂落,他带着一丝笑意,微眯起灰白的眼睛,看了红玉许久:“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画中人是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