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月玄帝不惧滚烫的金炎,在流火中站起,看着二人道:“那道渊的魂魄都被我吃了,铁柱观还请人来封印我,你们知道本座是谁吗?”
欧阳少恭的眉眼安详,似怜悯,又似悲伤,俯视着噬月玄帝,慢慢说道:“你可知,孤为何人?”
噬月玄帝看他这样的神情,便知道他的来处,勾起唇角,讥诮道:“你是神。怎么,被你那些眼睛从来看天不看地的同类,给罚下界了?自称为孤,身份倒不低。”
欧阳少恭沉默,微微歪头,像懵懂的孩子,只是看着他。
神和妖果然是沟通不了的,太古之神虽身份尊贵,却大多不懂以身份说话,尤其西皇长琴这样的天生战神,更以热衷于以实力定高下。
紫胤便解释道:“他只是想告诉你,你没有机会活着离开这里。”
“小娃你废话什么!”噬月玄帝冲他怒喝,幽绿的双瞳眯了起来,不耐烦道,“我与这神打一场,立时就有结果。”
紫胤看向欧阳少恭,显然他已没心思去理解噬月玄帝的话,而是被邀战吸引,已露出了愉悦的表情。
“汝有此胆量,再好不过。”欧阳少恭的指下已凝起琴弦,几缕赤金如光,耀眼锐利。
紫胤握住他手腕,低声提醒:“封印而已,殿下莫要动手。”
对一个为战而生的神来说,这话实令欧阳少恭心生不耐,若是以前在天界的性子,已是一弦琴音祭出,连敌人和说话的人一块儿杀了。
而说话的却是紫胤,欧阳少恭只好收起琴弦,咬着下唇,委屈地站到一旁,一双桃花眼看着紫胤,那眸子水亮,映着金色火焰,动人心魄。
噬月玄帝突然大笑起来:“你是天界君人,竟和这小娃有此纠缠,真是……”
他笑得越来越厉害,已捂住肚子,滚到了地上去,锁链咯啦啦响个不停,似乎要一次性把半辈子的笑都用完。
却没有人理他,紫胤撤后几步,反手结印,先行剑道禁锢之术,欧阳少恭只是看着紫胤,挠挠脸颊,似乎觉得很无聊。
水色剑影呈攻击之势,环绕噬月玄帝,剑尖在他身前寸毫之处停下,将其困在千万剑锋之中。
噬月玄帝没有反抗,他只是不再笑,平静的脸上竟有一股灏然正气,安宁而悲伤,说出话来,声音已似变了一个人,清朗透彻,却漠然如冰雪,向欧阳少恭冷冷道:“可是西皇氏赤帝之后,公子长琴?”
欧阳少恭立刻紧盯住他,目光灼灼:“阁下何人?”
那狼妖却缓缓说:“道渊。”
紫胤看着欧阳少恭,疑惑道:“这……”
欧阳少恭道:“狼妖吞噬了道渊的魂魄,那道渊修为应该不低,留在了他身体里,存有意识。”
狼妖点头:“公子所言不错。”
这道渊能抗衡狼妖的魂魄,甚至与其抢夺身体,实在厉害,只是不知当初是怎么被狼妖吞噬的。
“我早年便从古籍得知,公子长琴战神威名,煞气之神,无有敌者。”道渊站起身来,紫胤的剑影也随之而动,“噬月玄帝也是我的恩人,我与他这段因果,还是我亲自了结的好。”
紫胤对欧阳少恭解释道:“他幼年时被噬月玄帝救下,悉心照顾,后入铁柱观修行,战乱时妖孽横行,他奉命除妖,以自身气息为媒,引噬月玄帝前去,将其封印。”
“你以前不也如此,妖就是妖,凡妖魔,必斩草除根,以杀为善,以剑渡人。”欧阳少恭笑道。
紫胤不语,雪色睫羽垂落,掩了灰白的眼眸,那时他年幼,对太子建成敬若神明,至今想来,竟然历历在目,那个红衣金冠的青年,早已刻在他心上。
金色火焰无声地跳跃着,似无边际的黑暗只有静谧。
狼妖突然喊起来:“死道士,你以为我斗不过一个在人世游荡的神么!只有你们这些蠢货才供奉那些自以为是的东西。”
“既然肯在铁柱观停留百年,又何必寻死。”
“你这混账,太不会说话了!”
同一个身体,却有两个灵魂,狼妖的表情忽而狰狞,忽而漠然,声音一时暴躁,一时冰冷,连眼神都截然不同,自己和自己吵了起来,分毫不让,似要大打出手。
欧阳少恭乐得看戏,紫胤却不理这些,扣印画出术式,继续封印,狼妖一爪击过来,紫胤并不躲闪,却有一只赤金的凤翼将他整个圈住,护在羽翼之下,为他挡下此击。
温暖的红色绒羽蹭在脸上,打断了紫胤的动作,凤翼缓缓打开,扇动两下,连同紫胤一起揽到身侧,欧阳少恭伸手,环住他的腰,把人扣在怀里,紫胤竟也不推拒。
“这小狼先动手,可莫怪我。”欧阳少恭手指微动,几不可察觉,却让道渊大惊。
道渊猛然回头,冲他极快地说道:“公子可还记得,曾与伏羲在中原决战,女公子予休助战于长江,却为你所伤?”
“予休?”欧阳少恭一愣,立刻怒道,“你说我也不过忘恩负义之徒么!”
他当然知道道渊在激他,但有时他还偏吃这一套,狼妖不过千年修为,就算再加一个道渊,也不经他一击之力,根本无需多忧。
噬月玄帝最厌恶的不是神,而是人,他现在却只想与这神战个你死我活,所谓战神之名,更能引出强者挑战之意。
铁锁拖拉的声音回荡在池底,狼妖化出兽形,一只巨大的黑狼,皮毛黑得发亮,金色火焰的照耀下,更如织金的丝缎,美丽威武,血红的眼眸盯着欧阳少恭,伏低身体,低吼着就要扑上来。
这真是一只美丽而强大的动物,却又弱小得可怜。欧阳少恭上前一步,赤金凤翼猛然平展,将黑暗生生劈开,似阳光裂开永夜,分割天地,翼根处柔软的红色绒羽下,金色凤麟隐约可见,扇出灼热的风,烧得人发疼。
衣袂与长发张扬乱舞,他被笼罩在金红的光晕里,几乎看不清面容,他的目光却似落在了每一处,那漠然的悲悯,直击人心。谁也不敢越礼直视他,仙神也不能。
紫胤不过一剑仙,噬月玄帝更是妖物,神与世界之间永横亘着无尽的深渊,是天地大道自然所成,如同人与草木,兽与蝼蚁,从出生开始,注定了掌控与被掌控的位置,永远无法改变。
蝼蚁在人的脚下,世界在神的手中。
紫胤几乎窒息,他半跪在地,看着狼妖,他的剑阵已然散去,狼妖却更不能动弹,似被无形的手掌紧紧攥住,嘴里溢出血来,低低呜咽。
血红的兽瞳紧紧盯着那赤金光晕里的神,看那悲悯世人的神伸出手,缓缓走过金色火焰,手指,广袖,鼻尖,发丝,哀伤的眼眸,似从迷雾里脱壳而出。
就算是心如磐石的仙神,也会感染这悲伤,渐渐放缓呼吸,莫名垂泪。
手染鲜血的煞气之神,在杀戮鏖战之时,却总露出这般悲伤神色,似在怜悯世人,悲叹万物。
他似乎不忍,抬起食指,却迟迟没有压下,可谁都知道,结果已不可改变。
狼妖闭起眼睛,将所有灵力聚在丹田,以千年修为,引爆了妖丹。
这一切发生太快,战斗未起就已结束。爆炸掀灭了所有金焰,连那织金的赤红凤翼,都隐没在了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
紫胤的脑子嗡嗡作响,他虽以结界护身,还是被打出丈远,重重砸在地上,受了不轻的内伤,吐出一口血来,落地的声音十分清晰。
欧阳少恭似消失在黑暗里,没有丝毫声息,紫胤以为他会助自己挡下此击,因为对神来说,不过举手之劳,甚至只一个眼神。他深深爱着这个神衹,即使高高在上,却只记住了温柔,而不是冷漠。
可惜,终究没有,他似乎忘了,神的冷漠才是深入骨子里的,何时曾见,神会帮助一个人。
欧阳少恭未回天界,却已开始做回一个神。
突然一亮,欧阳少恭又奉起一抹火焰,他的右脸,肩膀和手指,被爆炸的灵力打得只剩骨头,白森森粘着血渍,肌肉的纹理暴露在空气里,以可见的速度,又重新长起,带血的肉一条条覆盖了白骨,红色蔓延生长,没有皮的脸眨了眨眼,连眼球也重新长好,奉火的五根指骨,也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他的脸被人皮重新覆盖时,身上的衣物也已完好无损。
他抬起的食指,终于轻轻压下,狼妖的身体便化作灰粉,两个灵魂一同毁灭,连荒魂也做不成。
哀伤的眼眸终于看向紫胤,定定看着,紫胤也在看他,灰白的眼似有光芒,在期待什么,又或是在等待什么,可终究,也没有等到。
欧阳少恭没有走近,只是远远望着,带着虚无的悲伤,看他缓缓闭上眼睛。
第七十七回
清晨,月影尚在,挂在苍穹边际,如细细弯弯的白勾子。
太阳的微光已堪堪出来,活泼的鸟儿在窗边吵闹,也没能叫醒安睡的紫胤。
枕边摆放着白锦发冠,长发铺陈如霜雪堆叠,垂落在榻下。
欧阳少恭就坐在榻侧,温柔的目光落在他眉眼间,安静地等待,如同期待花蕾绽开。
他们之间,唯有安然与宁静,才能令人沉醉,羡慕,这是一副美丽的画,一旦有丝毫动静,便是毁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