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的阮尔,绝不相信太子长琴会爱上什么人,可如今,她魔界公主,为了留住一个凡人,殚精竭虑,助其两次夺舍渡魂,以致魂魄虚弱,如今沉睡不醒,不得不求于长琴。
“看不出,你还挺记仇的。”阮尔摇了摇头,亦是慨叹以前的自己,沉默了一阵,才又说:“如今我没什么筹码与他谈条件,更不能让他看到我,要做交易,只好来找你。”
紫胤略一想,道:“这么说,你是来送礼的。”
“有求于人,自然要备礼,趁他还未查到,好歹还能得点人情。”阮尔点头,已走到紫胤面前,“最后一块玉衡在,自闲山庄。”
紫胤轻喃了这四个字,灰白的眸中,微光朦胧,似有恍惚。
第八十一回
自闲山庄,唐末江南一江湖世家,曾颇负盛名,却一夜之间败落,至今大明朝初,已三百余年。
荒野偏僻处的宅子,尽埋在了野草杂树里,蒿草比人还高,进去就找不见人影,残墙破瓦,已成蛇鼠之穴,团团簇簇倒还开着野花。
赶了几天的路,方兰生看到这烂泥似的宅院时,大呼出一口气来:“为了这么个地方差点累死我,在这儿找东西,还不如把宅子重建了。”
“的确很麻烦,玉衡无法感知,掘地三尺,怕也难寻。”欧阳少恭笑了笑,看向紫胤,“不过我自然有所准备。”
紫胤凑近了些,就又把方兰生挤到了一边去,方兰生在旁边瞪他,他也不在意,只问欧阳少恭道:“你是否要救那魔族的夫君?”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欧阳少恭扶了扶背后的琴,一揽广袖,略略提起襦裙,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宅院里走。
一个五进的大宅子,白墙青瓦,亭台错落,雕梁画柱,赏圆藏春,还能看出曾经的气派,就是那颜色,和浆洗了几十回似得,褪得都看不见了,又盖了厚厚一层土,欧阳少恭是极不愿意碰,半掩着鼻子,却还走得快。
尚是清晨,太阳才堪堪晕出暖色,深宅里的雾浓得化不开,白茫茫一片,几乎看不清身边的人。
欧阳少恭已走得极深,一路未顾看其他,似乎已知道目的所在,紫胤也不问什么,只是跟在他身边,不肯远离寸步。
不知不觉,欧阳少恭停了下来,一步之遥,在冰冷的白雾里,直直看着紫胤。
“你……看着我做什么?”紫胤被看得别扭,偏过了目光。
“看你天生丽质啊。”欧阳少恭随口道,过去轻轻推开紫胤,走入他身后的屋子。
原来他不是在看紫胤,是看他身后的房间,那房里挂着一幅画,正对着门口,画已烂得看不清楚,只大约瞧出是个红衣女子,姿态优美。
欧阳少恭站在门前,仰头看着画中女子,莫名微笑起来,温柔如羽,搔人心痒。
“殿下……”紫胤瞧了那画一眼,本欲说什么,却又被他的笑容深深迷去。
他们皆陷在自己的心思里,紫胤不觉已离得极近,微微仰头,目光落在欧阳少恭的唇角,不知又想到什么,一下抿起了嘴。
金色的小狐狸突然从窗户跳进来,落在欧阳少恭肩上,再跃起时,已变作一个可爱的少女。
铃声清脆悦耳,襄铃浑身抖了一圈,刷啦啦一阵响,似想把冷意抖下去,拽住欧阳少恭的袖子,喏喏道:“少恭哥哥,我好冷啊,连骨头都冷,是不是病了……”
“你血脉的力量并不小,怎么会生病。”欧阳少恭又看了那画一眼,才转身探探她的额头,又拿起她的手腕切脉,看向紫胤道,“竟是阴气入体。”
紫胤道:“你天生火属极烈,人界的阴鬼气,反而难以发现。”
欧阳少恭垂眸,睫毛轻颤,又问:“你也发现不了?”
紫胤摇头,欧阳少恭的指尖凝起金色火焰,沁入襄铃的额头,为她驱散阴气。
欧阳少恭看了紫胤一眼,忽然放开襄铃,转身疾步向外走,直到出了门,才回头道:“你留在这里照看襄铃,哪儿都不要去,等我回来。”
他走出去,又停了下来,没有回头:“我去找小兰。”
“好。”紫胤随行了两步,终于还是停下,看他被湮没在白雾里。
白雾迷蒙,却还有风穿过,吹不散这沉闷的雾。
广袖被风拂动,紫胤压着鬓角的白发,在屋中环视一圈,最终落在那画中女子的双眸里。
百里屠苏和红玉还在一进院中,他们也在找方兰生。
这一片白茫茫的,远远能听见他们呼唤方兰生的名字,无音就站在草堆旁边,一身嫩黄像簇新开的迎春花。
她踮着脚尖,双手背在后面,一上一下,黑猫蜷在她的头顶,轻轻摆动尾巴。
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无音不再玩耍,一把抓住黑猫塞进了兜里,盯着浓得快要凝结的白雾,看那里隐隐约约,走出一个文秀的身影,幽兰的广袖长衣,负红穗古琴,走到她的面前。
无音已跪了下去,欧阳少恭道:“你倒有眼色。”
“小姑娘。”欧阳少恭这般唤她,美丽的面容依然平静,却让无音的手都开始颤,“我从阴司取出叶沉香的魂魄,可不是让你溜着玩的。”
“弟子……”无音连请罪的话都说不出,欧阳少恭阳气过重,不能带着叶沉香的魂魄,能交给无音,对她已是颇为倚重。
“好了。”欧阳少恭没有责她一句,拿出烛龙之鳞给她,“这个巨大的幻阵十分棘手,若我一刻钟没有回来。就按我说的做。”
无音伏身拜礼:“弟子明白。”
欧阳少恭解下琴,横抱在怀里,转身又步入那深渊般的迷雾,他似乎走得极快,琴穗拍打在琴木上,发出闷闷声响,如同打在人脆弱的神经上,让人头皮发麻。
半个时辰之后,这宅院里的浓雾已散得一干二净,像是被什么给吸了进去,突然之间什么都没有,窗外情形一目了然,到处都是墙高的乱草。
紫胤心头的阴霾却更重,这里太过反常,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废宅。欧阳少恭一定事先查过,不然不会事先准备,但他究竟查到什么,又是什么时候去查的,紫胤丝毫不知。
欧阳少恭从来没有与他并肩作战的想法,他实在太弱了。
但欧阳少恭回天界之前,是属于他紫胤的,完完全全属于他。紫胤知道自己会不甘心,但他也知道,他完全可以压抑自己的感情,看着追寻几世的人离开。可在此之前,他的不甘心,总有理由放纵。
现在的欧阳少恭,是紫胤的,不是天界的,还不算是神衹,他干嘛总这么听话。
就算知道违逆欧阳少恭的意思,往往对自己没有好处,一个时辰之后,紫胤还是走出了那间房子。
天已大晴,襄铃一个待在小房子里,抱着毛茸茸的尾巴,看着紫胤的背影,独自叹气。
紫胤走了很久,这距离足以摆下好几个五进宅院,看不到村落人家,也没有树木溪流,甚至连根草也找不到。
太阳似乎变大了好几倍,热得人口干舌燥,皮肤都要裂开。
不知哪里的风,掀起一层层热浪,让紫胤出了一身的汗,血骨在被炙烤,身体像被插了一根管子,所有的水分都要被榨干了。
紫胤已不能正常地去思考,按着额头想让自己清醒,这满目的苍凉,究竟何时出现,一望无际的黄沙,像海洋一样,懒懒打着波浪。
黄沙刮在脸上,也是生疼,脑子里混沌不清,紫胤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撑着膝盖一步一缓,走到唯一的枯树旁,扶着坐下来。
晴空万里无云,蔚蓝如水,没有一丝杂色,悬红日当空,似盛血的大圆盘。
“殿下……”紫胤不住呢喃,口干得厉害,咳嗽起来。
他越咳越猛,意识愈发模糊,终是睡去。
梦里的太阳也大得吓人,烤得人皮肤骨肉似乎都化到了一起,黏糊糊成了堆酱菜一般,半丝力气也没有,便是想说话睁眼都做不到,像在沙漠里行了很久很久,找不到一滴水。
红日,黄沙,旌旗飞展,风卷干沙漫天扑地,冰甲的反光刺眼如针。
马蹄声渐近,踩在干燥的沙丘上,木哒哒的声音一直到跟前。
这大漠深处难有活物,望去全是沙丘,一层层连绵至天际,人烟绝迹。
天地间一株枯死的老树仍旧矗立,那树下竟倚坐着一个人,其峨冠博带,一看就知是汉家士族,在那儿沉沉睡着,满头华发十分醒目。
吴磬勒马下来,问身边的人:“伍副将,你看,这么个人,是不是该直接处置了。”
伍其风扬了扬马鞭道:“这还需问?小侯爷早有令,路遇所有可疑之人,格杀勿论。”
“杀了?”吴磬走近那人,细细打量了,又道,“此人看来非同寻常,总觉得该由小侯爷决断。”
“你实在啰嗦,难怪小侯爷把你从长安带来,也没给个好位子。”伍其风又骂了句,抽出弯刀下马来,过去就要割断那人喉咙。
吴磬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把他这一刀给拦下了,地上的人睁开了眼睛,灰白的眼眸冰凉冰凉,在这大漠里,也冷得人一个哆嗦。
紫胤的目光未落在二人身上,打眼望去,只见天地交接处,烟尘滚滚卷云,马蹄声震得黄沙簌簌掉落,当有千余轻骑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