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少恭已不在乎这样的安静陪伴会有多久,他转了下头,看百里屠苏呆立在不远处,怎么也不好抬眼往这里瞧,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
并非惯有的温柔笑意,而是冰冷,这冰冷让人毛骨悚然,腿都发起软来。
百里屠苏惊出一身冷汗,这不是紫胤那样的冷,不是超然世外,不是无心无情,那双温柔的眼眸,似乎看不到世间任何生命,他眼里的一切都是死物,他漠然看着荒芜世界,并为此悲悯。
他一下紧绷起来,看着欧阳少恭开口,对自己轻声道:“屠苏,慕容是否将我的身份告知于你?”
百里屠苏的脑子几乎都是空的,简直不知道对面的人在问什么,半天才说:“师尊告诉我,先生是天界战神,居太子尊位,他与你已有几世之缘。”
欧阳少恭道:“难道他未告诉你,我的姓名是西皇长琴?”
百里屠苏没有焦点的眼睛看着他,讷讷点了下头,他从小到大,未曾知道这个名字,不过听起来,的确很符合皇族太子的身份。
“龙渊族角离,以孤命魂铸成焚寂,你身体里的焚寂剑灵,便是我的魂魄,是我的东西。”欧阳少恭在人界千年,已经极少以“孤”自称,却还是会偶尔脱口带出,他显然有几分迫切,百里屠苏却看不出来。
欧阳少恭继续道:“龙渊族出于楚地,却撕裂了我这楚地之祖的魂魄,以我生魂残忍铸剑,实在不忠不孝,我将其灭族,教训不肖子孙,自然也是应该的。”
一个印象里温雅文弱的人,竟曾亲手灭人全族,虽是复仇,听起来也过分了些,战神,本就意味着杀戮无数,当年乌蒙灵谷被屠,皆因焚寂而起,从韩云溪成为百里屠苏,被迫离开天墉城认识了欧阳少恭,难道都是因为长琴要拿回自己的魂魄。欧阳少恭曾经对他劝说的话,如今想来,句句都有索回之意。但,拿了别人的东西,哪有据为己有的道理。
百里屠苏问道:“先生可知,当年乌蒙灵谷之事?”
见欧阳少恭点头,他上前一步紧接着问:“那知不知道,当年屠杀的是何人?!”
欧阳少恭笑了起来,那冰冷便瞬间消失,如春风抚柳,让人立刻放松下来。
“若我说,是我呢?”欧阳少恭道,他已站了起来,走向百里屠苏。
这个问题不能回答,但方才那一刻,百里屠苏想过这个可能,他不想怀疑欧阳少恭,更不想被欧阳少恭怀疑,他只能不说话。
百里屠苏的反应,自然在欧阳少恭的意料之中,他不再等回答,正要开口时,听到后面两声轻轻的咳嗽,忙转过身,就见紫胤睁开了眼睛。
欧阳少恭满目温柔,几步过去坐回榻上,把紫胤扶起来,拨开他的白发,让他靠到自己怀里。
紫胤看到的无非是一双温柔美丽的眼睛,那温柔里的一丝担忧,立刻打消了他还未生起的埋怨,对于神的本能,他能苛责什么呢,何况欧阳少恭已治好了他的伤。
但关于他人无辜性命,紫胤向来极为重视,百里屠苏是他的亲传弟子,自不用说。
紫胤白发披散,内伤初愈,苍白的脸更无生气,看起来可怜憔悴,而他醒来第一句话,却是:“殿下要取回自己的魂魄,难道不能等到屠苏百年之后?”
欧阳少恭抚着他的白发,淡淡说道:“我既然在这里说,就不怕你听到,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紫胤实在没有话说,他并不知道,欧阳少恭不取这残魂,一样可以回天界,只是凤来少弦,再无混沌天地之能,然而失去这能力,就等于西皇氏失去了威慑,太子长琴在族中,在天界的地位,将会一落千丈,欧阳少恭岂会容忍这样的结果。
一声轻轻的,无奈的叹息,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使人哀愁。
紫胤似乎没有看到,一直站在屏风旁的弟子,叹息间,向旁倒去,整个上身都压到了欧阳少恭怀里,下巴抵在在他肩上,怔怔出神。
他们已像极了多年的夫妻,彼此之间的距离,却任凭紫胤费尽心力,也无法再近分毫。
欧阳少恭安抚着怀里的人,虽不说话,但他这般温柔强势,总能使人乖顺。紫胤最喜欢这般安静,这时却扑棱棱一阵响,飞进一只金色符鸟,落在他肩上。
已极不自在的百里屠苏,终于暗松了口气。
小鸟叫了两声,欧阳少恭听明白立刻站了起来,对二人道:“小兰那边出了变故,我必须立刻赶过去。”又转向紫胤问,“慕容,可同去?”
紫胤自是点头。
汝弗君能去花满楼,是因为这变故本在欧阳少恭意料之中,然而结果,却在他考虑之外。
花满楼,灯火辉煌,宾客满堂,死寂如荒野废墟。
里面还是当日斗茶的情景,几个艳妆女子面有笑意,或垂目,或昂头,或掩唇观望,其有勾壶倾水者,亦有拈叶嗅茶者,堂下宾客百相齐列,喜怒哀乐,俯仰侧卧,美者丑者聚于一处,楼上满是人脸,楼下满是头顶。
静得像一幅画,活生生的画。
花满楼的时间被停止了,如同当年长琴封印琼华的时间,这样的事只有神才能做到,立在天地之上,掌控时界玄机之神,钥匙一般的存在。
长琴为天地混沌的钥匙,自是其一,掌控时界之神,整个天界也寥寥无几,汝弗君也不能做到的事,竟让两个位阶不高的女神将,轻易做到了。
汝弗君自然知道缘由,她们拿着华浓姬的本命神器,行此术之后,再不能驾驭。
太子长琴离位,那位尊主被册封华浓,几将手握太子之权,并意欲禁锢长琴,因爱生恨也好,妄图代替也罢,汝弗君承认的太子,始终是跟随征战了千万年的长琴,若废之,他在天界无可存留。
神不可妄行,华浓姬派低阶神女,不顾其堕出天界的后果,令她们往人界,拿住长琴心系之人,威胁长琴妥协。如此手段,岂非是跟人学的,长琴在人界动向,看来也被时时关注。
花满楼被隔离于时间之外,谁也无法出去,二神女并非汝弗君的对手,在这不大不小的楼里,玩起了你追我藏的游戏。
方兰生拽着襄铃的手,指着门口表情有些惊讶,飞起的衣带停留在空中,门外女子身影闪过,汝弗君仍未离开方兰生半步,化出外身变作一只长身白猫,窜出窗户,紧跟了上去。
楼上房门大开,这房间只有两个人,红玉方打开门,偏头却看向屋里,后面瑾娘掩唇正笑,似在说什么。白猫在红玉的脚边看了一阵,从她长裙底下伏身钻过,缓缓走向瑾娘,碧绿的竖瞳一动不动。
它突然跃上瑾娘的肩膀,瑾娘的身后,虚空里竟有一只女人的手,想要抓住瑾娘的脖子。那本该美丽的手,皮肤已经开裂,隐约看见血肉裂开的缝隙里,森白的骨头,从内部的血管开始腐烂。驾驭上神命器,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人使用时界钥匙,定会被反噬得永堕地狱,不得安息。
白猫抬起爪子,正想切断这只手,斜里刺出剑光来,眼前一闪,就掉下四根手指来,在地板上滚了几圈,立刻变成白灰,蒸发了。
执剑的人是紫胤,师徒二人自法阵中走出,白猫从肩膀上下来,化作人形,看着紫胤的剑。
汝弗君问:“你的剑,怎可伤神体?”
紫胤道:“是焚寂。”
汝弗君点头,又望了他身后,阵法已经消失,除了百里屠苏,再没见别人,急得逼近一步问:“殿下何在?”
紫胤顿了一下,道:“他恐怕得耽搁些时候。”
长琴的确是个孤独的神衹,然六界之中,追随他的从来不少,能站在他身边的,似乎一个也无,紫胤很想得到这个位置,即使没有任何结果,也想在长琴的心里,永远占有。
即便对长琴,对神而言,他太过弱小,还是拼尽所有,在太子,还未成为太子长琴前,离那个位置,近一些,再近一些。
汝弗君看那剑上的邪煞,正渐渐侵入紫胤的身体,而紫胤仍是神色平静,也不管他,只道:“剑仙,你虽从时间内穿行而来,还是会很快被时间静止,殿下容你过来,究竟遭遇了什么?”
“是个……”紫胤没有看清,但回想那一瞬的感觉,似乎熟悉,似乎虚无,只能说,“很像他,很像殿下。”
汝弗君知道那感觉,他们太像,像得就像一个人的两面。
不是因为天生,而是每一丝,每一豪的模仿,因为血脉,因为禁忌,因为执念。
第七十八回
红袍金甲,眼坠朱泪,步摇羽冠簪墨发,凤纹藏衣暗流音。
那面容平静,眼眸悲悯而哀伤,看着欧阳少恭,一丝丝怯懦,极为突兀。
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如当年的长琴,冷漠而美好,看见她时,欧阳少恭以为看见了自己。
内眼角下的两点朱泪,是长琴朱雀凤身化来,特有的标志,他并不记得,西皇予休也有。
“王兄……”予休轻唤,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怯懦,羞涩,只要在长琴面前,她就会失去模仿的勇气,再没有半分相似。